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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雨和蚂蚁 / 小沙

 

文/小沙

 

大学时,我开始失眠。有时数羊数到半夜两三点,就把宿舍的座机搬到走廊。那里灯光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洗衣粉的味道。我拨通家里的电话:“妈,我睡不着……”从睡梦中被惊醒的父母,从未因此责备我。往往在挂了电话之后,我就能安稳入睡了。

后来,和妈妈说起这些往事,妈妈说:“是压力太大了,你们宿舍的女孩子,都很努力。”压力?看不见摸不着。那时的我,甚至不知道它来自哪里。

 

1

从小,我就很勤奋地学习,希望得到周围人们的爱和肯定。在家乡的小县城,我似乎得到了这一切。我考上大城市里的一所大学,爸妈觉得欣慰,不再对我有任何学业上的要求,但我已经习惯了坐在“最好的”宝座上,不能停止比较和竞争。

进入这所女生居多的大学,就如同《红楼梦》中的刘姥姥走进了大观园。那些女生们或亭亭玉立,或才华横溢,或见识超群,或特立独行……每一个,都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在她们中间,我觉得自己的面目渐渐模糊起来,从主角变成背景。我习惯性地努力学习,也许这是我唯一可以证明自己的。

一个冬天的午夜,听说有流星雨,女孩子们在宿舍楼下的花坛前聚集。那真是雨一样的流星啊,比烟花更灿烂和持久。看到如此奇观是多么幸运的事,我却没有欣赏美景的单纯心思,在心中默默地贪婪地许下一个又一个愿望。

回到宿舍后,我拧亮床头的台灯,在小桌上写日记,记下愿望清单:保送本校的研究生,哦,这不够好,划掉,还是去一所更有名的学校或者研究所吧,最好可以出国。除此之外,我还要美好的爱情、父母的健康……如果无论许什么愿望都能实现,我发现自己几乎无法停止列清单,也许满天星辰都坠落了也填不满我深不见底的欲壑。

我为自己如此难以知足感到片刻惊讶,但没有深究。就像一只迷宫中的蚂蚁,哪怕抬头望见了不可思议的奇妙,我心中想的仍是自己的需要。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的理想是什么,也不想一生与仪器为伴,我仍忙碌于专业课、英语、计算机……我想,为了在将来的竞争中取胜,就要在简历上加上一块又一块的砝码。可是,在某个周末的下午,推开宿舍桌面上拥挤的杂物,铺上宣纸,看到颜料或墨汁晕开的心动时刻,至今让我铭记。也记得,自己曾在许多讲座的海报前驻足;也在细雨中、艳阳下、零下16度的气温中,走在校园的白杨树下。

我想,那时的我,在寻找真理,也在寻找自己。

 

2

大学食堂附近的空地上,不时有书市,我爱去那里逛逛。内心浮躁又功利的我无心看大部头的作品,偶尔读一些小说,那些关于人性、爱情和死亡的纠结与无解,让我更加疲惫和内疚——混乱的思绪让我更加难以入眠,学习的时间又被浪费了!

有时因为一些身体状况去校医院看病,温柔的女医生问我:“有压力吗?”“嗯。”我点头。记忆中并没有得到缓解压力的药方。

一天下午,在借来的书中读到一首张晓风的诗,大意是说,虽然许多年过去,在人群中仍能辨认出一个女孩,因为她的笑容如从前一样灿烂。我觉得温暖又感动。是的,这就是我想要的人生。可是,我怎样才能让自己,在经历可能的失去、背叛、伤害、痛苦之后,仍然可以有灿烂的笑容?困惑归困惑,我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很快回到小蚂蚁的逆袭奋斗模式中。

在一次英语角上,我认识了来自威斯康辛的留学生Laura,我们互相留了联系方式,时不时相聚。Laura陪我练习英语,也陪我在学校附近的饭馆吃干煸豆角,陪我聊《阿甘正传》和《大白鲨》。Laura总是很平静,邀我们去她在校外租的公寓,在那里我看见她为邻居做的一件小事而收到的感谢卡,也看电影《耶稣传》。我看着看着快要睡着,没有明白电影到底说了些什么。

Laura送了我一本英文圣经,我把它塞进书架,后来不知所踪。她送的一张卡片我倒是保存了一段时间,上面印有湛蓝湖水的风景。我凝视着它,憧憬自己能飞到那想象中美丽又富庶的地方。

最后一次见到Laura,是柳絮纷飞的季节。我们并排坐在校园的绿色长椅上,Laura看着我手中的英语考试参考书问我:“你也想出国吗?”我回答她:“是的。”那一次,Laura告诉我,她要去中国内地的一个城市当英语老师。而我,却想要飞往她的国家。

度过了许多刷题刷到半夜两三点的日子之后,我拿到了让自己喜极而泣的考试成绩。大学毕业后,我得到德国一所研究所的奖学金,几年后也如愿地嫁了。可是,在每年例行的体检中,我会见到一位同样温柔的女医生,她也问我:“有压力吗?”原来,飞了一万公里,我还是那只焦虑的蚂蚁啊,只是从一个迷宫升级到另一个迷宫而已。

 

3

宿舍信息箱里偶尔会收到一些书,和Laura当初送我那本书有关,有中文的,也有德语的。我开始翻开读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话语中有一种坚定的平安,在扶持安慰我。所以,在摇摇晃晃的小飞机上,当周围人们发出惊呼时,我读它们。有一次,在冬夜走在Laura的祖国,路过一家灯火通明的书店,我花五美元买了一本金边圣经。在陌生的旅馆房间翻开它,仿佛打开了通往光明和永恒的真理之门。

有一天,圣经中的一句话,带着权柄和力量,把我从一个无力挣脱的瘾症中拯救出来。那一天,我在网络上寻找当地的教会。后来,我开始参加查经,那些美好的话语更多进入我的心中。后来,我仍然会焦虑。

为人妻为人母的生活,比从前更复杂更有挑战。从试图改变丈夫却无能为力的沮丧,到为了陪伴家人放下服事的不舍;从看着瘦小婴儿自己却母乳不足的月子,到在逐渐长大的孩子面前如堂吉柯德般挥剑对抗引诱他们的事物;从为自己的前途感到迷茫,到身体开始出现健康的警讯……焦虑如影随形。

不同的是,我不再对焦虑视若无睹,开始笨拙地学习抽丝剥茧,找寻它的源头。我也不再是孤单的,总会有力量帮助我来面对它。有时是心中微小轻柔的声音,提醒我一些动人的故事,重申那些美好的承诺;有时是读到的经文仿佛正是对我说的一句话,解除了当时的困惑和疑虑;有时是好朋友的陪伴和鼓励,引导我走向满有祝福的新方向;有时是一句让我泪流满面的诗歌,因为被理解被爱而感动;有时是病中难眠时默想着的一句经文,让我心灵得安宁,身体得安睡……

《庄子》内篇的《人间世》中有一句话“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可见古人也会焦虑,以至于要饮冰水来缓解焦灼不安。作家余华在一次心理治疗大会上演讲说:“事实上,我们人人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焦虑,对尚未发生的事情的担忧和害怕,这样的心理或多或少地在左右着我们的生活态度和思维方式”,他这样结束了那次的演讲:“与其说我是来这里演讲,不如说我是来寻求治疗”。

我如今也还是会焦虑,但我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就像那只蚂蚁,虽然有时感觉如同坐在一片不知飘往何方的枯叶上,却会因为夜空中闪烁的一颗星喜悦。想到过去、现在和将来,那光仿佛在说:“不要怕,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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