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之思

 

 

文/严行

 

 

真是病来如山倒,上午我还吭哧吭哧地铲自家的“门前雪”呢,中午就觉得不对劲,下午就彻底倒下了,体温直线飙升到摄氏40度。

接下来几天,这温度一直死死地固守在40度上。

本来有满脑子打算:关于本次出版任务,关于下一期报纸,关于新的稿件,关于另一部书的再版……全被高烧逼退。病,霸道地横在我与世界之间,它才是“压倒一切”的大事。

好吧,反正离了我,地球也照样转。我只好这样不思工作,并自我安慰。

病得半死,气力全无,几天里,我就跟屋角吊着的那盆绿萝似的,每天靠点清水活着。

病把人从惯性的生活轨道中拖出来,它让你看到你此时的本相,你不是编辑,不是知识分子,你什么都不是,你不过是一个……狼狈不堪的病人。

病,夺去了人可以自负的东西。“挺直腰杆做人”、“行得端,立得正”、“堂堂正正”……全都是可望不可及的奢侈品。

病程过半之后,抗拒转为忍耐,心境渐趋平静。此时细想,病也并非全无是处。病的意义,大可开发——

病,具有非理性。所以,生病之人,病到深处,往往淡化掉平日里的利害是非,更趋向感性。家人递一杯水,同事一个电话,朋友一封邮件,此时都特别温馨,觉得这个世界,正是因为有这样许多美好情谊而让人依恋。甚至觉得,崇尚理性的现代人,该反思一番感性的价值。社会上,若是每个人都十足的理性、精明,互相计算得丁卯不差,“一个个乌眼鸡似的”,就算看上去秩序井然,还能剩下几多可爱?

病,具有超越性。病拉开了人与日常生活的距离,让每天忙碌得如小猫绕着自己尾巴打转一样的日子突然停下来,让天天扮演着职员、经理、教师、店员等的职业工作者,忽然来个“换位”,变成“观众”,从这个新角度,自我审视一番。

而到了独卧病榻、夜不能寐的时候,更会思绪纷纭。真我缓缓浮现,思量关于生命,关于永恒,关于意义之类平日少于思索的问题。作家史铁生不就病出了一篇震撼人心的《我与地坛》吗?

病,还让人敏感。肝痛时,你才特别在意你平时毫不关注的肝,你才能体会肝的可贵,才明白为什么人们管最可疼爱的叫做“心肝宝贝”。脚痛时,你才格外爱惜你平时忽略不计的小脚趾头……这样的时刻,你才会分明体会“一个肢体受苦,所有的肢体就一同受苦”的道理。

病,让人谦卑。不论你平时多么八面威风,病倒躺下之后,高度都超不过二尺。任何一位医生、护士、化验师,甚至接待处的老太太,都是帮助你的、有恩于你的、需要你笑脸相迎并心怀感激的人。还有那些看望你的、问候你的,无论亲友还是同事,哪一个不是你感谢的对象?病,让你降卑,也让你生活在感恩之中。

病,果然有若多好处?没错!圣经《传道书》“往遭丧的家去,强如往宴乐的家去”,是同一道理。人嘛,往往是:“欣喜”之际会“若狂”,“得意”之后是“忘形”。而参加丧礼,让人沉思一番生命;生一场病,也让人思考一回活着。不幸的事件,反而让人有所得益,病亦同理。不是吗?

行文至此,想到“病”居然有提醒人生、更新生命之功,竟对“病”本身,也心生谢意了。

 

 

作者来自中国,从事文学理论与文化研究工作,现居加拿大多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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