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云无雨

在这一夜间,他仿佛已将人类所有山盟海誓、海枯石烂的爱情,一眼就洞穿了。原来人类的美好爱情背后,都有一个预设,死亡将冲击这个预设极限。

 

 

2007年本刊信仰短篇小说三等奖

 

 

文/陈卫珍

 

 

 

刘伟卧室的窗台上有一盆沙仑玫瑰,是他的朋友从以色列带来送给他的,原生长于那边的旷野中。
中国的北方天气干燥多风,一次刘伟全家外出旅游,有二十多天没有给它浇水,他们都担心这花该枯死了。回家后却发现,那花却依然开得娇艳,尽管它根部的泥土已经干燥得开了裂。

刘伟的父母赞叹道,一盆比死还坚强的玫瑰!

刘伟听后心头一惊,这话经典。

父母总会忽然说出些非常经典的话,但在信仰方面,却怎么都不开窍。然而,他们很想在明年珍珠婚(结婚30年)时,在教堂再举行一次婚礼作为庆祝。在他们心目中,教堂是圣洁和坚贞的象征。面对夫妻俩风风雨雨走过的爱情,那里是举行珍珠婚庆典最理想的地方。

刘伟拍手叫好,但想了想说,爸爸、妈妈,教堂之所以显出神圣,是因为那是上帝的居所。如果你们根本就不相信上帝的存在,那教堂在你们心中的美好光环其实也是虚的,因此到教堂庆祝,也没有多少意义了。你们说呢?

这几句带着点唐突的话,父母却是悟出了个中滋味,于是严肃地表示,那就等到他们真正相信上帝时,再去教堂举行庆典吧。

在讨论该怎么过自己的珍珠婚时,刘伟的父母心里却很为刘伟着急。刘伟身为独生子,年近30了还孓然一身,婚姻好像还看不到一点影子,尽管对他情有独钟的女孩早排成了长队。

 

 

 

教会里组织去河南爱滋病村服事,身为医生的刘伟便报名参加了。去服事的人共分成五个小组,每组四个人。刘伟带的这个组,后来又加入当地教会介绍来的一个叫天惠的姊妹,一共五个人。

刚开始服事的那几天,生活特别苦,心理上的刺激也很大。病人有的皮包骨头,有的全身溃烂,有的奄奄一息。天天面对他们,最坚强的人也会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苍凉。

他们一边给病人看病,一边抓住机会给他们传福音,让这些患了绝症的人,心里有个盼望。

一天,刘伟一行人一大早就出发了。今天他们去的村子比较偏僻,下车后还要步行十几里地才能到达。
天气预报说那天多云无雨,但夏天的脾气总是给人措手不及。他们刚刚走了一半路程,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小路被雨一淋,泥泞成一片。幸亏那个村子派了一个叫李华的小伙子来接头,才不至于迷了路。

刘伟看大家走得很辛苦,这一行人中也只有他是虎背熊腰的,因此就把大家的行李都扛到自己的肩头。但过一条摇摇晃晃的木桥时,他不小心滑了一脚,人倒是安然无恙,背上的大包却掉到下面的洪流里去了,里面装有各种药物和医疗用品。看来必须有一个人返回拿东西,否则到了村里也无法开展工作。

可雨实在太大了,得先找一个地方避避雨。来接头的李华,那个孱弱得能被风吹倒的小伙子,引他们到了不远处的一座古庙。

 

 

 

破败的古庙,寂寂的荒原,更添了几分苍凉的滋味,但那残垣断壁,总比手中的伞更能挡一挡雨,于是他们便进去了。

又出现了一次不大不小的“事故”──李华在上台阶时,不小心也滑了一脚,结结实实地栽了个跟斗。
几个人把李华搀扶到古庙里一处干燥的廊道坐下。好不容易舒了一口气,还未等缓过劲来,一个弟兄指着地上说,看,这是什么?血?

殷红的血,在地上渗透。原来李华摔倒时,手臂被石头的一块利角削去了一块肉。李华忙提醒大家不要去碰他的血,因为他是一个已病发的爱滋病人,且有并发症。

村里怎么派了一个重号病人来接头,难道没有其他人了吗?李华解释说,是他自己主动要来的,觉得反正自己时日不多了,就想为大伙多做点事情,也算不白活了一遭。

他的话,让几个人的眼睛顿时潮红了。

李华手臂上的血,还在像小溪一样,汩汩地往外流,好像要与这绵绵大雨相呼应似的。刘伟捏着口袋里的一包纱布,很想去替他包扎一下。但就在一瞬间,却犹豫了。这样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去接触重危病人,是要冒生命危险的。来之前的培训中,就反复强调,一定要对病人的血液有隔离措施……

但,就任凭李华的血这样流下去吗?他的脸色是这样的蜡黄!

刘伟的内心激烈地冲突着。这时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雨幕沉沉,仿佛要把天都拽下来。庙前的那株巨大的古树,曾被雷电劈过,成了两半,枯朽的枝桠高悬在庙檐上,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唳鹰,阴沉着暗青色的怪脸,简直要当头扑下……

刘伟一阵毛骨悚然,平生第一次感到一种死亡的意象和胁迫,心空荡荡的,仿佛向无限的浩渺中飘去了。
忽然,见一只小鸟穿过雨幕,停在头顶的廊檐上啾啾地欢叫。小鸟顿时带给刘伟一阵奇妙的慰抚,他想起圣经上的一句话,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

他想起了天父的大能,想起天父的悲悯竟然惠及小鸟。一阵对生命的珍惜便在心田涌动,眼前流血的爱滋病人,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是一个有着上帝形象的生命!

想到这里,他决定马上去包扎李华的伤口。然而刚伸出手,他的心头一颤──

那个叫天惠的女孩正半跪在李华身边,用不知从哪里找到的纱布给他包扎伤口。她的嘴角挂着那样的一份疼惜。她的长发有点凌乱,贴着脸颊。廊檐上漏下的雨珠,三三两两地落在她背上,那件淡红的T恤便浮出一朵鲜红的花。不小心,病人的血在她手背划了一抹血痕,但她全然没有在意。

在他眼前的这两个人,一个是伤员,一个是抢救的人,构成了一幅奇特的画面,将人类的苦难和坚强表露无遗。画面的背景是那黑洞洞的阴森──后院那间没有门窗的空屋子,洞张着嘴,很像是地狱之口。然而在这恐怖而苍凉的背景衬托中,女孩浑身奇迹般地放射出天堂的耀眼光芒,散发着天使的美丽。

刘伟目不转睛地盯着天惠替李华包扎伤口,双眼恍惚有一层鱼鳞片落下,顿时明亮无比。一份惊心动魄的,他在现实中多年都没有接触到的,但又仿佛寻找了千百回的女性之美,灿烂在他的灵魂中如玫瑰盛开。

 

 

 

眨眼间,几个月过去了,刘伟感觉时间过得太快。在这段艰苦的服事里,他却享受到了此生从没有过的甜蜜。

天惠的个子不高,但在刘伟眼里,是绝对的娇小玲珑。细细的单眼皮,眼眸是黑汪汪的,仿佛一团深不见底的潭。不时地,总泛起那么几朵忧郁的浪花。

刘伟的心便情不自禁变成了一艘探险的船,划到了潭中央。那浪花虽然带着点淡淡的忧伤,但总是温婉而坚毅的,是一种对生命之爱的执着,和对苦难的温柔接纳。每次,与她眼神相遇的刹那,刘伟的心总有一种甜蜜的颤栗!是长这么大都没有感受过的!

在刘伟眼里,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美,一种神圣的美!

每次在病床前,那美总是喷射出耀眼的光芒。她那20岁女孩的青春脸庞,总是洋溢出母性的怜悯和温存。

她的一双手,不是古代闺秀的纤纤玉手,也不是现代摩登女郎那闪着指甲油光泽的妖魅之手,而是一双温厚的手,细致地摸过病床的每一个角落,包括其他弟兄姐妹忌讳或犹豫接触的地方。

这一双温厚的手,经常捧着圣经靠近病人,给他们讲解福音,还时常用指头当粉笔,以地面为黑板,教病人习字。

许多次,刘伟看着她不停忙碌的手,感觉很美很美,可就是找不到词语来形容。

还有许多次,刘伟看到她一个人站在窗口,望着外面辽阔的原野,或是长久地注视着蓝天,一动不动,无限渴望和怀念,思绪仿佛已穿越时空,到了那一个永恒的地方。

总之一句话,刘伟强烈地爱上了这个女孩。但每次他的眼睛向她喷射出点爱意时,她的脸上竟然出现了几分恐慌。

于是刘伟也恐慌了,她是否不爱他?转而又酸酸地想,她那么优秀,为什么要爱上他?

第一次,从来没有自卑过的刘伟,产生了深深的不自信。不过,他也因此明白,自己是真的爱上她了。在许多次的祷告中,他甚至确认,她就是上帝为他预备的伴侣!

三个月的服事期满了,教会里其他弟兄姐妹回去了,刘伟却留了下来,在这边继续服事。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还没有对她表白爱情。既然她还要在这里服事下去,那他当然也要呆下去。

 

 

 

又经过了三个月的祷告、斟酌和日夜的相思,刘伟终于向她表白了。

她一阵惊喜、慌乱,然后是一汪的泪。

那个傍晚,她交给他一封信。

整个晚上,刘伟都在读这封信。他感觉自己是在用一生的时间读这封信……

二十年前,这里的一对夫妇,因为生活极度贫困,把自己刚出生的女儿,送给了一个到这里传福音的老姊妹收养。

五年过去了,这家依然一贫如洗,夫妻俩就跟村里人一起,开始了卖血生涯。

当他们终于积攒了一点钱,想把女儿领回来抚养时,却发现灾难降临:全村卖血的人都感染了爱滋病。他们的小女儿也从他们那里感染了爱滋病。

这对夫妇想到自己反正已经判了死刑,就把几年卖血得来的钱,留了一部分给小女儿看病,剩下的就寄给那个老姊妹作为大女儿的抚养费,也算是尽一点父母的责任,然后夫妻双双自杀了。

他们的大女儿长大后,从护校毕了业,在县城的一家医院工作。在老姊妹归天之际,她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此后她就开始密切关注这个爱滋病区。当她得知这里的病人急需人服事时,经过祷告和痛苦的深思,她毅然回应了神的呼召,放弃了城里的工作,来到这个地区,服事苦难的乡亲。一年前,在服事中,她也感染了爱滋病。

在信的末尾,她还强调,以前在这里服事的弟兄姐妹,有的已经因为感染爱滋病而去世了。

对于他的爱情,她没有表态,也许是不知如何表态。

读着信,刘伟的泪水打湿了信纸。上面的字迹,完全模糊了。

她的样子,再次在他眼前出现。她浑身放射着强光,仿佛把他爱慕的眼睛灼伤了。他无法注目她,因为他心里的某种阴影和胆怯,在扩大,不断扩大……

首先,继续爱她,意味着他可能提前接触死亡。他承认自己是一个胆怯的人,他感到一种虚弱。他禁不住想逃避,他知道这是一种懦弱,但他无法抗拒。

其次,继续爱她,怎么跟父母交代?他深知多年来父母对他的期盼,香火有续,是老人们活着的盼望。他的父母甚至把健康作为择媳的首要标准。现在,他的爱情,正好残酷地掐住了他们的希望。如果要继续他的爱情,那他与父母的关系会面临致命的危机。

然而在这一番挣扎中,他自问,假如现在放弃了这份爱情,这一辈子还能够获得由衷的幸福和满足吗?

这一夜间,他仿佛已将人类所有山盟海誓、海枯石烂的爱情,一眼就洞穿了。原来人类的美好爱情背后,都有一个预设,死亡将冲击这个预设极限。如果他现在的爱情没能经受得住死亡的挑战,那么今后任何没有经历死亡考验的爱情,纵然美好甜蜜,都无法驱除他心灵深处的不信任、遗憾和虚无感。

他终于明白,圣经上的那句话是有着怎样的分量:爱情比死更坚强!重复着这句话,他的心底便升腾起一个闪着光辉的十字架。那光辉渐渐地壮丽、浩瀚,冲破了死亡那一层苍白的纸。他看到了永生,顿时,那些依附在今生上的胆怯和痛苦,一下全都脱落了。他的心,刹那中无限甜蜜起来。

一阵暖流滑过,眼睛里恍惚又有什么鱼磷片掉落。这回他的目光穿过人类千年传宗接代所砌成的阶梯,发现那最终通向的却是一扇无限幽暗的门。而她却在通往这门的道上,跟许多弟兄姐妹一起,把一个个灵魂抢接去天堂。她也许不能够生一个正常的孩子,但她却在播种生命。她其实是最健康的!

一股强大而温和的爱情力量,激荡在他心胸间。她不再像刚才一样耀眼得无法注目,因为他心里的光也在渐渐明亮。

他的心湖荡漾着,他站起来走到窗前。东面的天空一片绮丽的彩霞,隐约中他听到了美妙的赞美诗,看到了荣耀的天堂。忽然,他想起了家里窗台的那一盆玫瑰,一盆“比死还坚强”的玫瑰──这是父母的话。好像一开始就有了某种预兆,上帝要给他一份惊心动魄的爱情!一瞬间他如此确信,神掌握着他和她的生命。

那个上午他去找天惠,却发现她悄然消失了。她想默默的离开他。

几番周折,他终于找到了她。看着她,他的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来。终于他说,请不要再躲避我,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我们结婚吧。

她哭了。

 

 

 

刘伟向父母公布了自己准备结婚的消息,父母听后简直如五雷轰顶!要说这个女孩不漂亮,学历又不高,倒也罢了,还竟然是一个爱滋病感染者!他们怎么都无法想通了。

用尽了各种阻拦方法都无效后,他们使出最后的杀手?,宣布跟儿子断绝关系。

刘伟含着泪水,对父母鞠了三个躬,留了一封信在桌上,便携着天惠离开了家,去了附近的一个小城。

刘伟的父母坐在空荡荡的家里,心如刀绞。悲痛之余,他们强烈地震撼了。是什么力量,驱使儿子竟然连死都不怕?是什么力量,让一直言听计从的儿子,竟甘愿离开家?

经过半年多的苦思冥想,一个中午他们终于拆开了儿子留给他们的信。上帝触摸了他们的心。他们的心灵被打开,看到了神的荣耀,十字架的大能。

一个计划,便悄悄在老两口心中形成了。

第二年的一天,刘伟和天惠在教堂里举行婚礼。那天教堂里人山人海,不管是不是信上帝的,人们都想一睹这比死还坚强的爱情的风采。

婚礼进入高潮,掌声潮动,礼花飞散。接下来牧师开始证婚,教堂里一片寂静。忽然,门口飘进来一阵嘹亮的乐声,人们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

又一对“新人”款步而入──刘伟和天惠做梦都没有想到,刘伟的爸爸和妈妈,在儿子的婚礼上举行珍珠婚庆典!在他们前面引路的花童,手里捧着那一盆从以色列带过来的沙仑玫瑰。庆典中,牧师给两个老人做了施洗。

那天上午,教堂里赞美飘扬,如天使漫舞。而那一盆玫瑰,尤其开得娇艳,在花海般的百合丛中,仿佛一团跳动的火焰,因为那是在永恒里,不死的爱情。因着这超越死亡的爱,上帝擦去了人心中悲哀的眼泪。从此,他与她的人生,也和他们的爱情一样多云却无雨……

 

 

作者现住北京,从事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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