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说姝姨好可怜,父亲被杀,丈夫远走,唯一的儿子又不知道下落。
文/晨 远
姝姨是我所知的命运很不幸,却很少埋怨的人。
姝姨很漂亮,她出生在一个大户人家,上过一点点学,能看书写字。十七岁时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同样出生于大户人家的王俊伯成婚。新婚不久,受外出在上海读书的俊伯影响,信了“洋教”。不想婆婆与两小姑不容她,在她为王家生下儿子后,逼迫俊伯休她。俊伯不依,反带了姝姨去上海。王家把孩子扣在苏北老家,又断了俊伯的学费及他们的生活费。为供俊伯上学,姝姨卖了自己带出来了陪嫁首饰,又去纱厂做事养家。
等俊伯大学毕业做事不多久,俊伯去了台湾,说好去那里安顿好之后,就接儿子和姝姨一起去台湾,不想这一去就是四十年。
1949年后,姝姨因为有个土改中被镇压了的“恶霸地主”父亲,又有个去了台湾的丈夫,还信基督教,理所当然地成了“全能运动员”,只要一有运动,她一定被拉出场批斗。虽然斗她的人中有许多接受过她的帮助,几乎所有的人在会后都会说其实姝姨真是个好人,可那是个良心被泯灭的年代啊,社会都发疯了,人如何能理智?
每个人都说姝姨好可怜,父亲被杀,丈夫远走,唯一的儿子又不知道下落。可我们每次见到姝姨,总看不出她有那么可怜。她总是将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脸上永远都带着慈蔼的微笑。我问妈妈,你们都说姝姨好命苦,为什么她看上去比别人都高兴?
妈说,姝姨是麻木了。
我不明白,去问姝姨。姝姨拍着自己的心,说这里有神呢。
再问,姝姨就说等以后再告诉我。妈不让我再问姝姨,好像姝姨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在我的心里,就种下了好奇的种子,一年又一年,我总想知道答案。
那年,与俊伯同去台湾的舅舅,托人从香港转信找我外婆与妈妈,信中提了俊伯也在找姝姨,妈拿了信就去找姝姨,姝姨读了信后,呆了好一阵,哭了,哭得很伤心,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姝姨当着我们的面哭。
不久俊伯就回到上海,带着姝姨去乡下找寻他们的儿子。可乡下已没有了故人,寻了很久,总算找到穷困得不能再穷困的两个小姑,可她们都不知道他们的孩子的下落。
俊伯、姝姨不甘心,他们一年一次去乡下找儿子。好多人听说他们有钱,就来冒认,一下子就冒出十来个自称是他们儿子的人。找来找去,他们觉得有一个人与他们的儿子最像,却是个智障。俊伯伤心了,姝姨却认下了,说怎么也是自己的儿子啊。养了他两年,才发现这人原来是小姑夫家的一个亲戚,不怪他们能描述得那么准了。
受了骗的俊伯绝望了,他再也不愿去接济自己的妹妹。可姝姨还是说服俊伯为自己的妹妹们造了房子,还出钱替她们的儿子娶了媳妇,终于将自己的两小姑感动得在她面前直道歉。别人不理解,都说姝姨傻,姝姨却说,爱不是比恨好吗?
去年过年时,打电话给已定居在台湾的姝姨,却惊闻俊伯悲凄地告诉我,八十岁的姝姨在大年三十时脑溢血过世了。还说,姝姨留下一件东西要给我,她说,三十年前我问她的问题,现在终能回答我了,因为我和她一样信了基督教。
姝姨给我的是一本小小的,已经翻得很旧了的繁体字袖珍版圣经。捧着姝姨留给我的伴了她一生的圣经,我似乎听见姝姨在告诉我,支撑着她度过坎坷、多难一生的,正是这本小小、小小的圣经。
作者来自上海,现在美国德州农工大学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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