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卢洁香

 

 

 

“我变,我变,我变、变、变……”日落黄昏中,传来一阵阵声嘶力竭的模仿香港歌星梅艳芳的歌声。在镇里最高级的一间酒楼里,浩叔为我安排了一个叙旧晚宴,前镇党委办的贾乐、团委的石哥、妇联的玉巧等人都来了。

“唉呀,菊秀,几年没见,你可一点都没变,好像刚从冰箱里出来一样。听说你在外面信了什么基督教,这可是有钱人的事情呀!有钱嘛就应该做一些慈善的事,你现在定是发达了吧,可要关照关照我们……”玉巧一边给我倒茶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我慌忙站起来说:“哪里,我只是一个制衣厂工人……”“是吗?……”她那拖长的音调带着重重的鼻音,听起来怪不舒服的。只见她的嘴角往下一撇,很不情愿地放下悬在半空中的茶壶,不再吭声了。

“我们点菜吧!”浩叔的提议把我从窘境中救了出来。我突然想起回来以后一直没有见过小程,记得我去加拿大的时候,他刚刚升为经委办主任,凭他的才能,现在应是大展身手的时候了。我问他们:“小程呢?他去了哪里?怎么一直没见他?”“他呀,死了好几年啰!”玉巧一边说一边把一块鸡腿肉往嘴里送,那种无关痛痒,轻描淡写的语气如同死的是一只猫。我的心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但看他们一个个若无其事似的酒杯起,筷子落,我不再问什么了。

结帐的时候,浩叔站起来要付钱,“今晚我请客,算是为菊秀洗尘吧!”“什么?”只见一直坐在那里喝闷酒的贾乐“刷”地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叠一百元面额的人民币,“啪”地一下摔在桌面上,“你瞧不起我吗?虽然我现在倒霉,空挂着一个经济开发区主任的衔头,要权没权,要钱没钱,但今晚这个钱我还是有的,有我在,还用得着你来付吗?”贾乐一副豪气逼人的神态,但他那猪肝色的脸明显的是发泄。我非常纳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几十年来他俩不是不分彼此的患难之交吗?”浩叔满脸是无奈地苦笑,玉巧急忙走过来息事宁人地说:“这样吧,晚饭由贾乐来付,晚饭之后就去卡拉OK,由浩叔来付!”

离开杯盘狼藉的餐厅,我们移师到卡拉OK厢房。刚坐下,几位年轻貌美、打扮入时的时髦女郎推开门鱼贯般地走进来。贾乐第一个站起来熟稔地走过去搂着其中一位长发披肩的女子,踩着音乐的节奏翩然起舞。难道真的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吗?以前这些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一个个都俨如成了“舞林高手”。昔日的贾乐是一个威武严谨不苟言笑的退伍军人,但眼前的他如痴如醉,因发福而明显突起的肚子再加上一拐一扭的舞步,就如同是一只形态可掬的大熊猫。再看这边厢的石哥,这位一向以憨厚老实疼老婆而著称的人,此时与一位穿着紫色超短裙的女子跳起贴身舞来,他那旁若无人,全情投入的神态令我震惊不已……“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聚散总有时,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何不潇洒走一回。”幽暗的灯光中,玉巧嘶哑的歌声使人感到毛骨悚然,只有浩叔冷眼旁观似的坐在角落的沙发上。

无言的疲累感漫过我的心,我蹑手蹑脚地从烟雾弥漫的厢房走了出去。“巴黎厅”……“白宫厅”……“维也纳厅”酒楼长廊上那一间间以外国名胜而命名的厢房使我仿若置身于异国他乡,但眼前分明是一张张古铜色的面孔,耳边是一声声熟悉的乡音,还有从荷塘上传来的阵阵蛙鸣……我实在有点混乱了。

皓月已西升,我来到荷塘边,白天所经历的事情如电影般在脑海里掠过。我深深慨叹,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也只有在月色朦胧中才可以重拾故乡几许纯朴之美。

背后一阵阵窸窣的声音,浩叔踩着草地走了过来。“在里面觉得闷吧?”他关切地问我。我轻轻的点了点头。他苦笑着:“我记得以前有这么一句顺口溜:十亿人民八九赌,一亿人民在跳舞,还有一亿不舞不赌二百五(注:二百五即嘲笑人是大傻瓜)……当时我们都取笑你是这二百五中的一个,还以为你去了外国多年已经变得开化!”我反问他,“你呢,什么时候你变成这样?”

他喟叹一声,“一年前发生了一次严重车祸,我们坐的车子被迎面而来的大货车撞翻了,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已是躺在医院里。后来我才知道我们的车子全报废了,司机和另外一个人当场就死去,算我命大才死里逃生,脸上的这块疤痕就是那次车祸留下的纪念……”这时我才注意到冷月清辉下的浩叔,他左颊上有一道吋多长的疤痕。“那次车祸之后,我对许多事情都看透了。”他略为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就拿贾乐来说吧,他想调去经委办顶替小程的空缺,但被镇委李书记的未来女婿给捷足先登了。贾乐就以为是我从中作梗,自此待我如仇人。我又何必去多作解释呢?即使人的生命也是这样的没有把握,若不是上天的怜悯,我今天已不在人世了!”

我非常有同感地说:“是的,昔日的所罗门王也这样说过:各人最稳妥的时候,真是全然虚幻,人不过是血气、是一阵去而不返的风……”

玉巧走过来要我们回去吃宵夜,当回到他们那里的时候,只见那几位时髦女郎正兴致勃勃地吃得起劲。贾乐因酒酣像一堆烂泥似地瘫在椅子上,点着香烟的手垂挂在椅背上,脸上一片惘然,两眼空洞无神。谁看了都会相信,这是一个失去灵魂的游荡之人。

故乡的夜空中,云朵仍在流动着。我深信造物主的爱,将浇灌在这片土地上,这爱是从亘古到永远绝不改变的。

 

作者来自广州,现为华人福音普传会差派去柬埔寨的宣教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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