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下的河流(三之一)/施玮

 

 

 

 

 

文/施 玮

 

 

 

我走近那条河流的时候正是下午。鲁中平原像一个丰满的女人,皮肤与头发都散发着热腾腾的光泽。刚刚翻耕过的土地,在阳光下松扑扑地充满信心。

火车、汽车以及双脚,都把我带向那条河流,虽然我并没有刻意地去寻找它,它已经在我的面前了。我在离河十米处的草地上坐下,尽量地摊开着,让太阳最大面积地晒在身上。觉得自己从灵魂到肉体都发了霉,需要像晒棉被似地晒一晒。近年以来,我越来越难以忍受这种霉味,常常从阴湿的城市和人群中逃出来晒一晒,却永远无法从阴湿的自己里面逃出来。

我的生活纠缠成一团又湿又脏的粗麻绳。有时,甚至寄希望于堕落,以腐烂来求解脱。然而良知,然而梦,好像一根“爱”的绳索把我吊在半空。周遭的世界被阴湿包围且浸透着,琐琐碎碎的猥亵,琐琐碎碎的萎缩。我被悬在其中,渴望着一个坚实而完全的“爱”让我攀沿而上。

然而,真有这样的爱吗?真有永恒而荣耀的生命吗?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她──雪婶。

在阳光和水光的衬托中,我在那个午日看见她有一头纯白的银发,但事实上雪婶的头发是花白的。不过我喜欢保持自己在那个午日的错觉,那头银发很诗意地在鲁中平原与大河上,标了个飘逸的音符,好像她那安安静静的生命,却一直有美妙的音乐流出。那头银发也许是臆想出来的,但那种圣洁却在她的微笑里真实地走近了我。

那天的河水沉默地流淌着,好像羊在剪羊毛人手下无声。我里面的喧嚣被它抚平,灵魂安静地倾听着生命,倾听着一段追梦、追爱的人生。

 

 

 

林迎辉和陈雪依就生长在鲁中平原的这条河边。

陈家村出的最大的人物就是陈雪依的曾祖爷爷,他中了进士。至今老辈人和小辈人都爱渲染报讯那天的情景,绘声绘色,夸张得比状元及第还要辉煌。

进士出去了又回来,在村头建了座庙似的屋子,他称之为教堂。乡人们也不考究,只当是个新的土地庙。年轻人和孩子们一有空就跑去听进士爷讲古,于是村后的旧土地庙就冷清了。

进士爷和进士爷的教堂都让这个小村变得有点与众不同,安居乐业中总有些隐隐的躁动。年轻人多有从这河出去的,出去的大多没再回来。妇孺老弱们就安安静静地在家种地,大多信进士爷说的,等着在天上再见他们。或有不信的因着没别的盼头,也就权且信了。

到陈雪依父亲这一代的时候,村头的小教堂又兼做了私塾。雪依的父亲做了先生,礼拜天的时候也“讲道理”(即讲道),但他的口才却没有林迎辉的父亲,那个外来的医生爷好,听得人想睡觉。祖辈的习惯让村民们还是常常来,那怕来做个针线或睡一觉。

林迎辉的父亲不常在家,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的。回来讲道理新鲜得很,虽然还是那个道理,但听着味道就不一样。况且他的医术、为人也和他的道理一样精彩,渐渐地他就像老进士爷爷一样,成了这村里的权威。

谁都知道陈家的雪依小姐一定会做林家的少奶奶。林迎辉和陈雪依也从小就模模糊糊地知道,会有个婚礼在那小教堂里等着他们。小的时候大人们就常向他们描述,等到十三四岁了人们就不说了。只是每到小教堂里那架破留声机响起《结婚进行曲》那首曲子的时候,他们在闹哄哄的男伴女伴中就会瞎想一阵,彼此看看,挺高兴的也不避嫌。

小教堂里的留声机是迎辉父亲从外面带回来的,它这么放着放着,滋滋喇喇的声音就越来越响了。陈雪依就十分担心,怕再等上几年会不能用。十四岁的时候她在河边问过林迎辉,若是留声机坏了怎么办?林迎辉一副大爷们的样子说:“结婚是在上帝面前结,又不是在留声机面前。你是上帝造给我的,总归是要做我媳妇的。”

当时陈雪依低了头没说什么,看着河水流呀流的,觉得他的话都有道理。不过第二天傍晚,他们照常又来河边的时候,她还是说结婚时想要留声机放那支曲子。林迎辉那天看着她大笑,然后很认真地保证说要去外面弄台新的机子来,声音漂漂亮亮地像这河水。那个傍晚河水的美丽给陈雪依留下了非常非常深的印象。

接下来的两年里他们飞快地长大着,都染上了陈家村年轻人的躁动。每天傍晚还是会约在河边说话,只是聊的内容五花八门,结婚的话题因理所当然而显得太平淡,渐渐地就被搁置在同样司空见惯的河水里了。

林迎辉谈的大多是行医传道,他每每望着从河流上游照射下来的斜阳,心中渴望着离开这个平平淡淡的小村子,去那光芒万丈的地方。未来在他心里如上游发亮的河水一般,而陈雪依,一定是会跟着他的。

而陈雪依是个爱作梦却不爱说话的女孩子。她也渴望着出去,沿着河水向东而去,渴望去看看大海。

他们这样各自梦想着,直到那一天夕阳有点忧伤地把手放在他俩的肩上。

“春天,河就宽了。”

“水也跑得起劲。

“那我们也跑吧!”陈雪依望着他,感到大海的气息正扑面而来,她似乎看到了大海边他俩的身影,兴奋得热泪盈眶了。“我爸已经答应要送我去上海读洋学了。”

“上海?为什么是上海?”林迎辉从自己的遐想中回过头来,望着她,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陈雪依没有理睬他的诧异,望着波光闪闪的河水说:“上海有洋学堂,有大医院,有大教堂,还有大海,反正什么都有!当然去上海了。”

“什么都有我们还去干嘛?我想去山区!因为那儿什么都没有。雪依,我想了好多年了,常常梦到,那些又穷又病的人。他们什么都没有。没有人为他们看病,没有人告诉他们耶稣,也没有人教他们的娃写字。我已经在梦中答应他们了,他们都等着我呢!”

林迎辉热烈地望着上游阳光射来的方向,“再说,我也不喜欢城市,我喜欢山里的穷人,他们和天、和山一样纯朴,他们是上帝要请到天国去赴宴的人。

“雪依,跟我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他们,看看大山,看看这河的发源地。我真是渴望辉煌,渴望把一个光芒的生命去送给需要的人,渴望用手去擦干他们的眼泪。我渴望……像我的主耶稣那样生活。”

林迎辉越说越激动,好像一切就在眼前。他觉得自己充满了献身的渴望。

“可是……”

陈雪依想说自己只是个平平凡凡的女孩子,对爱、对人生只有一个小小的梦,就是和自己爱的人过一份安安静静的生活。可是想想迎辉那光灿灿的梦,终究没能说。她看着河水,河水沉静地涌动着,波光变成越来越浓的金红色。她不由地去想迎辉的梦,想像着那种散发光芒的生命形式,就格外地感到了软弱,一种在辉煌面前的软弱。

林迎辉叹了口气,看了陈雪依一阵,又看了河水一阵。随后轻快地笑了,拉起雪依的手说:“那你去上海吧!我五年后就去找你结婚。”

陈雪依有点依恋地看了看他,随即也就笑了。“我们还是回这里结婚,就在村头的小教堂。你别忘了新的留声机!”

 

 

 

“那年我们都是十六岁,觉得五年实在不算长,命运就像十根指头般被我们随意安排着。河水也许是明白的,只是它和上帝一样尊重了人的选择。”

下午的太阳泛出了些许红晕,映在雪婶的脸上,村里有几家已升起了袅袅的炊烟。她回头望了一眼又继续说:

“后来我坐船去上海,途中读到圣经上的一段话:‘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因此,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当时就觉得自己不该离开他,可又想反正还没结婚,用五年时间完一个梦也非奢侈。”

“那后来呢?”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见远远村口向这里走来一个人,脸上就泛起了一朵微笑。回头对我说:“今晚你住我家,我再讲以后的事。现在我们回去吧,是晚饭的时候了。”

“是他来找你了?”我看着过来的人,个子很高,儒雅中带着军人的气质。不过背有点驼,穿了件农民的老蓝布薄棉袄。我就向她顽皮地笑了笑,说:“你去吧!我还想在河边坐坐。”

她的脸红些,像少女般羞涩。“他可能是有事要商量,那你坐着,我先回去弄饭,一会儿回来喊你。”她站起来迎着远远的来人走了几步,又回头来叮嘱:“我去弄饭,你千万别走啊!”

我笑着点头。“放心吧!我这人皮厚得很,不会走的。何况还要听你的故事呢!”

他们走了,我望着他俩的背影,心中一片茫然。我不知道在我年过半百以后,谁会走在我的身旁?我想着那个城市,那里面众多的爱人与情人们,我把他们一个个地想过来,最后看见的是踽踽独行的自己。

生活中似乎充满了爱情,没有等待只有欢聚,没有分离只有转换。我的爱情生活好像沉重的十八世纪的礼服,无情地压迫着虚弱的灵魂。可是我仍不停地在爱情场中跳舞,穿着谎言的红舞鞋,疲惫、厌倦,但又不敢停下来,不敢去坐那张冷板凳。

眼前的河流散发着越来越热烈的波光,我却已病弱得不能跨入。它的辉煌似乎对我毫无益处,只是更映出了我的黯淡。三十未到,似乎就已过完了整个人生。因混乱而早熟,因早熟而悲哀。不知道下面的日子还有多长,像是被判了无期徒刑。

我在河流的面前回溯着自己的爱情。穿过酒吧,穿过情人;穿过同床异梦,又穿过拥挤的新房;穿过争吵与冷战,也穿过花前月下,却发现从没有一个深情的诺言发自心灵又坚守于心灵。

我的潇洒在河流的面前变得空茫,苦恼也在河流面前变得虚渺,生命好像一片浮萍飘在死水上,等着渐渐腐烂,一点点融入淤泥。

我突然觉得自己不该逃出那个城市,一分钟也不该,千疮百孔的心灵只能浸泡在麻醉剂中。离开了那个充满大麻与酒精的城市,我就像一条跳出污水沟的小鱼,必定干死在太阳下。

想站起身来,逃避这河流的光芒,也逃避这河流前的爱情。可是那对身影却像一只巨大温暖的手,压在我的肩上。四十多年了,他们那爱与生命的河流是如何流过战争,流过酷寒,流过城市,也流过旷野的?我确实渴望着流动,但又无法理解这流动。

 

 

 

当雪婶又坐到我身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勇于面对,也有了一点悲壮的光芒。

“到上海后我就有些后悔,离开河流以后我感到枯干。我并没能像梦中那样,常常坐在大海边与上帝说话,倒是缩在女生宿舍的帐子里跟他无言以对。三年后,我收到一封家里转来的信。信是他的,说他很想念我,决定要来看我,还说了许多山里的事,说了那个施洗的婚礼……”

“施洗的婚礼?听着就很美,是怎么回事?”我渴望地问。

“林迎辉在山区的三年里,除了行医、传道,他最热衷的就是替人主办婚礼。”

“怎么可能?他自己还没结婚呢?”

“是啊!他说山里人十分纯朴,他们那里祖祖辈辈没有医生去过,也没有识文断字的,就把他当成了神仙。他再三地向他们解释,最后他们也不肯接受他是个与他们一样的人。他们并不相信他所传的那个外国的耶稣,但都相信他、尊敬他,都想让他主婚并祝福。

“开始他总是尽量地躲开,后来他实在是不忍推拒山民们的热诚,也被那些热烈美好的婚礼所吸引,就不躲了。他每次都去为新人们祝福,山区的婚礼竟成了他流动的礼拜堂。

“他常常要翻山越岭地走上大半天,去参加一个婚礼。他说他独自一个人走着那些山路时,就想着那里有一群山民,在等着他把上帝、把永生去带给他们。而当他翻山越岭地往回走的时候,他都在想我,想我们的婚礼。”

“那个山区听过福音的人越来越多,许多年轻人都想有个在神面前立约的婚礼,但却都不敢公开接受洗礼,直到有一个被迎辉救了的姑娘,和跟着迎辉学医的孤儿山娃子相爱了,并决定让林迎辉为他们在溪边施洗并主婚。

“那次去的人很多,山民们跑这么远的路来,都是为了看一眼那个姑娘。那个姑娘长得非常美,是从山外什么地方跑进来的,山民们发现她时她已经疯了。许多年来,她东家一口、西家一口的吃着村人供的饭。安静的时候还做些针线活,可一发疯起来就会跑到冰冷的河溪里去。

“迎辉是被山娃子拉去找她的。路上山娃子说,她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他们遇见她时,正在那条后来施洗的溪流边。她身上的麻布衣被撕得有点褴缕,肌肤赤裸之处被石块荆棘刮出许多血道。

“她在溪水里跑来跑去,哭着又笑着。当她看见林迎辉的时候,她突然跑过来抓住他说:‘我恨你!你不是我爹娘,我没有爹娘!’她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后跑开去,发出受伤的狼一般的哀嚎声。

“山娃子吓得拉着迎辉就要跑,迎辉心里也是直打鼓,但却不忍就这样走掉,他想着耶稣赶鬼医病的故事,却还是觉得没什么勇气。

“他终于还是没有走开,他低着头跪在那里不停地向上帝祷告,他祷告的时候想到了家乡的那条河流,和那河边的雪依,他的祷告更迫切了,他忍不住地为这个女孩的婚礼祷告。

“林迎辉祷告了多久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不知道天色从清晨已近了黄昏,也不知道远远地围了许多山民,甚至不知道那个疯女孩走了没有。

“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女孩正远远地对着他坐在溪水边,霞光布满了她的四周。当他走近她时,她对他说:‘我有了一个天上的爹,他永远都对我好。是吗?’林迎辉流着泪拼命地点头,但却不知道她是怎么明白的。

“回去的路上山娃子无限向往地说:‘她真美!我要娶她。’半年后,这两个年轻人相爱并要成家了,他们在那溪边盖了一所小屋子,他们的浸礼和婚礼同时举行。当两个新人从那清彻见底的溪水中站起时,都哭了。男的望着那女的哭,而女的却望着天哭。说看见天上有扇门开了,他们的老爹正坐在那里等着他们拜高堂呢。

“那个婚礼真是完美而动人。林迎辉情不自禁地哼起了那首《结婚进行曲》。山民们不知道他在唱什么,却都一时静了下来,只有鸟声和水声在为他伴奏。他在心中暗暗地对远在上海的恋人说:‘我们结婚吧。’”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哭了起来,雪婶就停了下来静静地等着我。哭了一会后,觉得自己的那种污浊感轻松了许多,侧头去催雪婶继续说。

“迎辉信里说得真是很动人,我也就忍不住地去想那婚礼。三年来他的梦没有黯淡,反而因真实的加入更丰富了,我就有些为自己的梦伤感。虽然那时我已经适应了城市的生活,但我还是为他的话心动,想去看看他的山水,去看看他的梦。

我爸的信上说,这信因战乱转来晚了,也许我收到信的时候,他已经到上海了。但是一天一天,一周一周,一个月又一个月,却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你当时心里是不是很埋怨他?”

“也许吧?但我记不得了,只记得自己天天都是拼命地祷告,否则一分钟也等不下去。那段日子真是只有神在我身边。这样等待了四年,这四年中整个中国都在打仗,无数个家庭妻离子别。我充满信心地等待与祈祷着,直到那封信。”

“是他的信?”

“是我爸转来的一封同村当兵人的家信。说是在一次战役中,他们部队去支援一个高地,到的时候那里已经弹尽粮绝,官兵全部阵亡。收拾战场时,他发现了一个挎包,打开才知道是林迎辉的,还有一封给我的信,就寄回家让转给我。

“爸爸和林爸都给我写了信,对我说天上将见到他,但我还是不能接受,也不知道下面漫长的岁月在地上干什么。我天天哭着问上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安排,但他什么也没对我说。那时我觉得自己信仰中的‘爱与永恒’真是很遥远,似乎帮不上太大的忙,但除了它们又什么都没有了。”

陈雪依望着河水的面容,染着昔日的忧愁与绝望,她的眼睛凝视着河水,却似乎并未发现河水已随着天色越来越暗了。

“我当时甚至很想投入恋爱与结婚,但是我又渴望着与他有个清清洁洁的婚礼,哪怕是在天上。对天堂的信仰在那时显得十分沉重,但若不是它的沉重,我的生命就不知会飘向哪里了。”

 

 

 

这是解放战争进入尾声时,在内蒙战区的一个小山岗上。林迎辉正在给陈雪依写信。

这四年里整个中国被战火蹂躏着,他的生活动荡迁移,身不由己,根本无法与雪依联系。但今天他一定要写这封信,即使它将如前几封一样不知最后去了哪里,他也必须写,因为也许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整个连队的人都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一场恶战,死亡的阴影笼罩着这里。战壕里的人出奇地安静,战壕外初春的草原散发着宁静的青草与泥土的气息。辽阔的蓝天上有一只鹰在盘旋着,忽而腾飞,忽而俯冲,那样自由地展现着生命的力与美。战壕里许多双眼睛正默默地看着它,跟随着它的飞翔。

当林迎辉抬头看到那只鹰,又看到战友们眼神里的渴望与恐惧时,有个声音在他心里说:“他们将要死了!”

是的!他们将要死了。也许只是几个小时甚至更短的时间后,这些眼睛就将永久地闭上,渴望与恐惧都将随着沉下去,向无底的深渊沉下去。如果我再去对他们说一遍天堂,如果我现在再去向他们问一声“你要不要接受耶稣,得着永恒?”也许他们会收起那惯常的嘲笑,也许他们就得着了永恒的生命;也许他们就不会沉向那黑暗;也许他们今晚就会与耶稣相聚在乐园……

林迎辉这样想着,手上的笔却仍没有离开信纸。他在心中对上帝祷告着:神啊,我只要一会儿,就一会儿,让我把信写完。让我告诉雪依我对她的爱,然后我就去做你呼召我去做的。

……

 

四年前皖南小镇上正有一家小户人家在办婚礼,返乡途中路过此镇的林迎辉跟着看热闹的人,挤在张灯结彩的院门外等花轿。新娘来了,刚跨过火盘入了礼堂,司仪一拜天地还没喊出口,外面就骚动起来,喊着抓丁的来了。

那家老人抱出了家里所有的好东西,求管事的高抬贵手,新娘子也摘下了所有的首饰跪着求他。管事的向四周看了看说:‘众位乡邻,咱家在这镇上也有年头了,以后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不是我这人没人性,我也实在是没办法,这新郎倌早就被抽了丁,今天部队上来了长官,一定要凑齐人数。有谁愿意顶他的,我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他这话一说,新郎一家和围着的人都低了头,只有新娘子的目光还在绝望而又期盼地看着。林迎辉觉得她好像就只盯着他一人在看,而她的眼睛与雪依又是这样地相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又说了什么,当他看着那一家人跪在他脚前泣不成声时,他知道他的婚礼又飘远了,以至看不见了。

林迎辉替人被抓了丁,后来也常有些后悔,但想着一个婚礼能因此进行下去,就觉得自己并没有别的选择。他就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想雪依,又想想那个与雪依相像的新娘子,想着他们幸福的夫妻生活,想着他们会生许多多的孩子,心里得了不少的安慰。

在部队里林迎辉的枪法不错,却没立上什么大战功。别人都笑他怕死,他也就默认了。其实他知道自己不怕死亡,但就是没法下狠劲端起机枪扫射,总忘不了面对的是人。最后也升了点官,主要是靠负伤换来的。

当兵的生活使他的信仰与灵魂撕裂着。他和部队里另外几个基督徒,组织了一个小小的聚会,查经、祷告。但常常是刚刚安静在超越的平安中,又接到了战斗的命令。下次聚会时或许就少了一两个,但也会有新的人来。他们从不搞追思礼拜,因为太频繁了。

每次上战场时,他都忍不住去想十字架上的耶稣,想他悲悯注视的眼睛。只是他还是得去作战,作战是一个士兵的职责。这样的时候他就会饥渴地思念家乡的河流,思念斜阳下河流旁的爱情。

爱与仇恨就这样一天天地撕裂着他。二年后他当了解放军的战俘,然后当了解放军战士。生活却没有变,还是开枪,还是思念着河流与爱情。

……

 

信终于写完了,林迎辉匆匆地把信放进挎包里,心中默祷着陈雪依能看见这封信。然后他抬起头来准备去做上帝要他做的事,可是死亡却毫无耐心地来了。那一天的清晨,命运没有给予他兼顾爱情与使命的机会。他后来一生都无法弥补那个清晨所留给他的自责。(下期待续)

 

战争是不相信怜悯、眼泪和爱情的。林迎辉能否死里逃生?他和雪依的命运是否注定多舛?请看下期《斜阳下的河流》(三之二)

 

 

作者江苏人,青年作家,曾在北京《诗刊》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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