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下的河流(三之二)

 

 

 

文/施 玮

 

 

 

上期内容梗概:“我”带着千疮百孔的心,逃到鲁中平原上寻求大地的慰藉。在河流边上,“我”偶遇雪婶,一头银白的准新娘。雪婶对“我”讲起了她饱经患难的爱情,和那个十六岁起就答应要给她一个婚礼的人──她的未婚夫林迎辉。

 

 

 

等林迎辉从昏迷中苏醒来的时候,战场上已是一片寂静。一块巨石侧部的凹形正好把他罩在里面,成了一块名符其实的保险石。而他的战友们却都已经死了。血和泪在他脸上流着,他不明白为什么神还要顾念悖逆的他。在天边最后的一缕晚霞中,他看见了他们的眼睛,那些未能得救的灵魂的眼睛,那些眼睛中的渴望与绝望。他看着它们沉入茫茫的黑暗,他的心被压成了薄片,碎裂。

他曾无数次地渴望在生命中遇见神迹,可是此刻他面对上帝神奇的救护,却羞愧落泪,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最不配看见神迹的时刻。在再次坠入昏迷之前,他向那创造生命者忏悔,求他赦免自己对灵魂的轻忽。

增援部队打扫战场时,没有发现巨石下的林迎辉。两天后几个牧民发现了他,他在他们蒙古包中养伤的时候,决定不再回部队了。他就在那些蒙古包里传讲着耶稣,传讲着天堂与永生。他很想去上海找陈雪依,但又无法离开这里,那些沉没进这块土地里的灵魂使他不能离开,每个晚上他都会看见那些眼睛。

新中国很快就成立了,部队也找到了他,那次战斗留在他身上的弹片为他换来了军功章和官衔。而这弹片也在他的灵魂中不断地提醒着他,他的生命是属于上帝的,是属于那些期待拯救的灵魂的。刚刚升了营长的他提出要去地方工作,但未获批。最后终于因他的要求调到医院去工作了,虽然还是在部队,但他总算可以不再杀人而是救人了。因着他原有的医术,他很快得到了医院领导的赏识。可惜他政治上一点不追求,白费了他们的苦心。

到第二年的春天,林迎辉终于和仍在上海的陈雪依联系上了。俩人说定了日子回老家结婚,但是当陈雪依抱着一台崭新的留声机回来的时候,林迎辉己跨过了鸭绿江去“抗美援朝”了。

在朝鲜战场上,林迎辉正在炮火和鲜血中。死亡不断地从他的手中夺去生命,他只能为他们祷告。他不顾一切地救人,也不顾一切地向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战士传讲着天国的福音,传讲着救主耶稣。他心中对天堂的信念比任何时候都更真切、坚定。

这令许多人大惑不解,也有人因他的认真而怀疑他的神经与头脑,更有那阶级觉悟高的就提高了警惕,但战争使一切都淡化了。林迎辉救了许多人,其中不乏大官,于是当部队从朝鲜凯旋归来的时候,林迎辉已经是团级军医了。

林迎辉从朝鲜战场回来后的第二年约陈雪依回去结婚,但到秋天的时候部队开始了整风运动,他的信仰问题被提了出来。虽然有受过他救命之恩的大领导保他,他还是受到了隔离审查。他给雪依去信时还是很乐观,认为自己没干什么坏事,查清楚就好了,共产党不会冤枉人。他约雪依春节时回家,以后就再没了他的信。几个月后,陈雪依还是在飘飘的白雪中回到了那条河流边。

白雪覆盖了两岸也覆盖了河流,冰封的河面上看不见渡船,也看不见波光鳞鳞的水流。银装的世界被残阳淡淡的血色映着,凄美而圣洁。

陈雪依回来几天了,关于迎辉的消息一点都没有,今天是大年三十,明天就是结婚的日子。他在哪里呢?陈雪依在冰封的河边徘徊着,希望他会突然出现在面前。

有几个人从村里走来,一个好像是爸爸,另一个瘦瘦的显然是林爸。他们旁边还有一个人,雪依多么希望那是迎辉啊,但显然不是。她看着他们走过来,心中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我是林医生的战友,他……” 那个陌生人的脸被冻得通红,眼睛左右看着,匆匆地从陈雪依脸上扫过。

“他回不来了?”

“嗯!”

“我可以去看他吗?”

那人尴尬地看着她,脸更红了,好像自己干了什么错事。陈雪依看着就明白了,颤着声音又问:“抓起来了?”

“嗯!”那人好像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然后又猛吸一口气,快速地说下去,似乎生怕一有停息,就会被对面这个女人的问话或是眼泪,弄得没有勇气说完。

“林医生是年前被正式判刑的,我们都没想到。领导上和同志们都觉得他是个好人,但谁也救不了他。他的罪名太多了,说他解放战争时当了逃兵,不回部队,却在内蒙传迷信。抗美援朝时又在战地瓦解军心,让革命战士牺牲的时候没有保持革命斗志,幻想着封建迷信的天堂。

“政治部定他是以西方帝国主义思想腐蚀士兵,动摇军心,是个深藏多年的国民党间谍。所以,所以判了他二十年。他被带离我们医院的前夜是我看守他,他悄悄给了我这封信,让我一定在初一之前送到这里。他说初一你会等他结婚,他让你不要等了。后来我们也不知道他被转到哪个监狱了。”

陈雪依从他手中接过信,努力保持着镇定,模模糊糊地听他一再抱歉着。“我一直在犹豫,不敢送这封信。但林医生是个好人,我不能辜负了他。只是让你久等了……真对不起……”

他的声音远远地飘着,听不真切。雪依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自己又说了什么,只是终于熬到又只剩下她自己和这冰封的河水时,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她在冰封的河上奔跑着,在心里疯狂地呼喊着迎辉的名字,呼喊着:“迎辉,我在等你结婚!”

可是,二十年,二十年啊!又该如何等待呢?当她终于跌倒在冰封的河上时,她把脸深深地埋在雪里,她问上帝,能不能就在此刻接走她?她对那创造万有又充满万有的神说,她实在没有勇气一个人活下去,因为生命对于她已经毫无意义。二十年的等待,二十年冰封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难道她的爱情能穿过这二十年的岁月吗?

她的眼泪一滴滴融进白雪,她滚烫的脸越埋越深。突然,她看见了水流,看见了那流动着的河,看见了那冰封下的流动的生命。她的眼睛睁大了紧贴在冰面上,盯着那水流,盯着那在冰层下流动的生命。

“给人生命的神啊,你是在藉这水流对我说话吗?你是在告诉我生命的力量吗?你是要我如这河水般奔流,永不弃绝生命吗?”好像是在回应她的祷告,一条小鱼在水中游过来。她看着它的每一个细微的摆动,第一次体会着生命的可贵与意义,第一次获得了对生命的真实信心。

 

 

 

陈雪依回到了上海,她感到自己里面被冰层下的水流改变了,被那条在冰层下游动的小鱼改变了。那年她正好三十岁,生命对于她来说不再是单纯的等待,不再是被动地等待一次不知命运何时会送来的婚礼,而是去完成它,用整个一生去完成爱,完成爱的光芒与圣洁。上海灰蒙蒙的天和人,上海贫血的街道与房屋,都向她睁大了渴望的眼睛。弄堂里的争吵,报纸上的虚夸,无不向她呼喊着:“爱!”

一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整个上海在她的下面,大张着灰白干枯的口。她像一只朝霞中飞出来的大鸟,或者就是朝阳的光芒,在城市的上空盘旋着,焦急地盘旋、呼喊。城里的人都低着头,无意义地匆匆来去,彼此冷漠而仇恨。她看见他们每一个人,都独自躲在自己的蜗牛壳里偷偷疗伤,然后又终日地穿着盔甲彼此碰撞。

她看见他们饮着“绝望”,啃着“仇恨”,灵魂却在心井里哇哇地哭喊着“爱”。她呼喊,竭力地大声呼喊着,盼望他们能抬头看一看霞光,看一看宇宙之中永存的爱,但是没有人能听见她的声音。

最后,她奋不顾身地扑下去,带着一身光耀的羽毛,带着燃烧的爱火,飞扑下去。渴望把这个城市烧出色彩,渴望把人心烧出热情,渴望把生命烧出爱情。当她飞冲下去的时候,四周的空气越来越寒冷,她美丽的羽毛一根根黯淡脱落,她庞大的朝霞般的火焰也一点点熄灭了。当她即将扑入一条幽黑阴冷的弄堂时,她只剩一点点火苗在心里喘息着,她痛苦地想到自己不可能点燃这个湿冷的世界,而只能成为陪葬。而她正要放弃时,却有一个声音从天上传来:“爱是永不止息。”而整个城市,亮了。

她在那声音的震动中醒来,轻轻然而坚定地对自己说:“爱是永不止息。”

从那个晚上起,陈雪依的生命目的不再是狭义的她与林迎辉的爱情,而是更广义的“爱”。

新中国的运动越来越频繁,她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多地被关进监狱。她总是非常热情地去探望他们,渴望把更多的爱与笑容留在铁窗里面。不知道是否因着林迎辉,但其中一定有他的原因。陈雪依每晚都热烈地向上帝祷告着:给我机会,使用我,让我把爱更多地送给铁窗里的人。

这样的机会就真的来了,但当她面对的时候却并不轻松。当时有一些海外的基督徒筹了一笔款子,想帮助正在受逼迫的人和家庭。款子已经汇到了香港,但大陆的基督徒竟没有人敢接受。因为都知道谁接受这笔款子,谁就有了“间谍”、“特务”等“里通外国”的嫌疑,这个罪名就不仅仅是信仰问题了。

陈雪依是在上海教会一个资深的长老家里知道这事的,那是一次秘密的聚会,在场的有七八个人。长老说完这事后,一片沉默,针落在地上都听得见。许久那个长老才嘟嘟嚷嚷地说:“孩子……老婆……教会工作……”他吞吞吐吐地说了一阵,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谁都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这么吃力地说着,其余的人都在为他也为自己痛苦。终于他突然停了下来,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所有的人也都低着头,没有一个敢看另一个的。那一刻,陈雪依看见了遍地都在黑暗中的十字架,看见了十字架下沉默低垂的头。她想抬起头来,但又抬不起来。

很久,很久,时间好像停在了那一刻。终于那个长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是惧怕!”他的脸上老泪纵横,“我怯弱、没有勇气,但我不能说谎。我向你们,也向我的主坦白,我是惧怕。”没有一个人敢去看他,眼泪无声地流着,他们为自己哭泣,为那伟大的信仰竟然住在如此软弱的肉体中哭泣。

陈雪依清楚地感受着上帝的同在,她相信这些垂着头的人必成为明天的勇士,她也相信自己必成为明天的勇士。然而今天呢?一双眼睛在灵魂的深处盯牢了她,今天是她的日子。

她像那条小鱼般,在冰封的河面下选择了游动。谈不上伟大,也谈不上甘心牺牲自己,只是为了保持生命。生命在于运动,生命在于活出生命。

 

 

 

接下来的日子忙碌而热烈,她感到自己的生命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实在、平安与喜乐,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全无惧怕,并充满了勇气与活力。每时每刻她都在感谢造物主,感谢他所赐的活着的生命。

钱从各种渠道不断地到她手中,名单和地址也由不同的人递给了她,但奇怪的就是没有林迎辉的消息。她每天都在买食物、寄包裹,寄包裹、买食物。当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邮局不准向城市以外的地方寄食物。政府说,食物从农村运来,不允许又寄往农村,徒然往返运输,尤其禁止寄往劳改单位。

邮局对包裹的检查非常严格,陈雪依每次去邮局都要带两个包,一样颜色,一样形状,一样份量。先把一个未装食品的包裹给邮局检查,待检查完后,又藉着缝包皮布调包,把食物寄出去。为了怕人发现,她每天都要跑几个不同的邮局,最后全上海以及郊区的大小邮局都被她跑遍了。

每次这样冒着风险寄出食品后,她心里都是又宽慰又有些难过,因为她觉得自己毕竟是做了欺瞒的事。但她想着那一双双拆开包裹的手,想着那欣喜的眼睛,她还是天天为这事奔跑着。但同时她也平静地等待着被发现后将临到的惩罚,她不打算逃避也不想以谎言来否认自己所做的。

许多人仅仅因为寄东西,而以“同情反革命分子”的罪被抓了。可危险总是与陈雪依擦肩而过,她的工作竟不可思议地持续了八个年头。

陈雪依不知道给多少人寄过包裹,也没有去数算寄了多少个包裹。包裹里,她总是认认真真地写上一句话:“爱是恒久忍耐。”署名总是:“爱你的”。

于是一年又一年,监狱中许多人知道这么一种包裹,他们悄悄地称它为“恒久忍耐包”。这包裹不知帮助了多少人在黑暗的囚牢中坚守着信仰,坚守着对“爱”的盼望。其中一个就是王存恩。

王存恩原名叫王存志,大学里的哲学老师,运动初期对一片红的马列主义教育提了些看法,被关进监狱。在狱中他接触了几个基督徒,觉得他们人真是不错,只是为了迷信坐监实在愚极。但不管怎么说,基督徒犯人都比刑事犯更让犯人们和看守们喜欢,因为他们不惹事生非。

王存志也喜欢他们,他们那祥和、善良的目光,使监禁的日子柔和了许多。特别是他得了肝炎以后,他便渴望着他们省下来给他的一点食物,渴望着晚上耳边悄悄的祷告声。食物越来越紧张,劳改农场的强劳动却一点没有减轻,许多壮劳力都在他之前死了。

王存志和一些病弱者被安排去埋死人,那些死人的遗物一包包地堆在仓库里。每隔一段时间,这些包裹就被运走,发还给他们的家属。一次,王存志被派去把仓库里积存的包裹运上小木船。那些包裹一个个在他手中都很轻,非常的轻,好像没有什么,但它们却代表着某个活过的人的全部。

那天晚上他想到了不久将面对的死亡。下午的时候,医务室的张狱医看见他,让他给干点私活,他因实在是全身无力就没有答应。他走开后,听到张狱医在背后小声地说:“早死晚死都过不了这一冬,还惜什么力。”

他没有回头,也不怨张医生,他说的是真话。晚上他想着他的话,想着自己小包里能剩下些什么,想着山里的老父母收到这包裹的情景,想着自己年少得志时的抱负。他由衷地开始惧怕死亡,惧怕生命就这样毫无意义地消失。

那天晚上他呼求着那个据说可以赐生命、发怜悯的上帝。他并没有指望他真的愿意救自己,因为他不是在为他坐监,也从没为他做过什么,只是他需要一个上帝让他把恐惧倒在他面前。但上帝的手却真的向他伸了出来,他的肝炎不治而愈了。他逃过了死亡,他的身体越来越好,甚至超过得病以前。

他的激动和震惊是不可言说的,他决定要向农场提出改名字,把王存志改成王存恩。大家都劝他不要轻举妄动,毕竟他就快熬出去了。连那几个常为他祷告,并为他身上发生的神迹激动得痛哭的基督徒也劝他,等出狱了再改名字。但他那时充满了信心和对上帝的感恩,一时一刻也不能等待,他坚决地说要为主做见证,他笑他们太软弱了。

 

 

 

于是他的名字改为了王存恩。这是他第二次改名字。当年从家乡山沟沟里出来时,他把自己的名字王存福改作了王存志,今天又改为王存恩,他心中决心要保留这个名字直到把上帝给予的生命再交给上帝。

这次改名在监狱的领导层里起了大风波,那些与他有接触的基督徒都加了刑。他自己也没能跨出劳改农场的大门,反而进了监狱。他被视为恶劣抵抗改造的典型,加判了八年。

服刑的第一年他就后悔了,他哭着对上帝说他可以为他死,为他坐监,但他实在无法忍受饥饿。饥饿对于健壮身体的折磨,甚至比对病弱的还要难以忍受。他后悔自己当时太冲动,太意气用事了。饥饿使他觉得一个名字实在不过是标志,何况在监狱里人人都使用代号,没有人在乎他是王存志或王存恩。

终于有一天他去求监狱长为他向上面说情,说是愿意把名字改回王存志。一向对他挺和气的监狱长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鄙夷地点了点头。那天晚上他在上帝面前哭泣,甚至觉得上帝不该在劳改农场救他,他宁愿对上帝无知无识,而不愿死于今天的背弃,他宁愿死于肉体不愿如今死于心灵。

他内心斗争了将近半个多月后,又去找了监狱长,对他说还是想叫王存恩。老头叹口气点头说:“我根本没报告上面。”王存恩觉得很诧异。那个坚定的老共产党员说:“我喜欢信仰坚定的人,我自己就是这样。”

王存恩觉得他很奇怪,竟然不怕他告发他。但再想想自己现在的身份,当然对一个监狱长形不成威胁。老头又递给他一个包裹,包裹被打开过,里面竟然是许多奶粉、鱼肝油等营养食品。老头说:“我们共产党是要改造你们,不是要杀你们,所以我不没收你的包裹。”老头又看了眼包裹里的东西,说:“你没结过婚,竟然有人给你送这些。你父母真是不容易啊!”王存恩知道不会是山里的老父母寄来的,但他怕再节外生枝,什么都不敢说了。

王存恩捧着包裹往外走,越走脚步越迟疑。因为如果分给比较接近的人吃,只怕被报告干部说是“用小恩小惠拉拢人,组织反动集团”。若是一个人吃,一顿吃不完,存放不好必被偷吃光。他正这样想着,身后传来老头的声音:“我看还是放我这里稳妥,省得出麻烦,你每个礼拜来拿一次吧。”王存恩赶紧谢了他。

以后每个月都有这样一个包裹来,他每周就去老头那里一次,渐渐他们也就熟了。老头这才告诉他,他来说要改名字的那一天,老头就收到了这个邮包,可见他那窝囊样,就觉得这人死了也好,便没有给他包裹。他知道这事的那天晚上越想越羞愧,原来上帝知道他的软弱且有预备,可他还是背叛了他。

这包裹持续不断了七年,王存恩每次都以各种藉口留下包裹皮,因为那布的反面有一行字:“爱是恒久忍耐”,落款是“爱你的”。七年里的每一个晚上,他都对着那几个字发呆,想像着写这字的人。

老监狱长也早就发现了那字,他和他一样认为是女人的字迹,当然不可能是他的母亲,他就对他说是自己的未婚妻。老头很被这爱情打动,一再地嘱咐他不要辜负了这么好的女人。七年里的每一个晚上,他想像着她的模样,并不断地向她诉说着。他为了她的那句“爱是恒久忍耐”而常常感动的流泪。他不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女人,竟然能写出这样一句抚摸到他心里去的话。

由于监狱长的帮助,王存恩以改造表现良好而减刑了一年。他走出监狱大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那个寄包裹的女人。当他最终打听到陈雪依也在上海,甚至就在他原来的学校任教,并且未婚时,他激动得有点无法自禁了。

那天傍晚他们约在外滩见面,王存恩看着陈雪依从霞光中走来,觉得她美得像个天使,像女神。她一身白色的素衣在晚风中缓缓地飘动着,发梢和衣角都染着晚霞的红晕。那个傍晚他急切地向她诉说着这积存七年的爱情,诉说着她对于他所意味的。他的整个人和灵魂都像被晚霞燃烧着,他情不自禁地把她拥进了怀里。

良久,良久,陈雪依在他的拥抱中一动不动,然后他发现她哭了。她离开他的怀抱后,向他讲述了那条河流边的爱情,讲述了自己等待着的婚礼,讲述了林迎辉。最后她说:“我所寄的包裹都是寄给我爱的那个人的,你收到的不是我的包裹,而是那个爱你的天父给你的。那句抚慰你心灵的话也是他的。”

他们最后分手的时候,王存恩请她原谅刚才自己的鲁莽,她的微笑遮盖了她的眼泪,说:“谢谢你七年的爱情。”

 

 

 

如水的月光从窗外流进来,抚摸着大红的缎子被,它端端正正地放在炕头的木柜上。雪婶和我一人一头地靠在窗的两边,望着挂在半空圆盘似的月亮。

湖蓝色的棉被拥着她,衬得她的脸格外的白,甚至有点儿凄婉,月色抹去了她脸上的沧桑,润白而柔和,使人很难想像她那些年月里的勇敢与坚强。

跟随着她的回忆,我们一起走过了这么漫长的岁月,我觉得自己与她已经是心腹老友了。但我还是犹豫再三才问:“那个王存恩或是别的什么男人都没有打动过你?你怎么会忍受得了这二十年的寂寞呢?毕竟你是个女人,你对流逝着的年月毫无惧怕吗?”

陈雪依的手在湖蓝色的被子上颤抖了一下,好像一只被惊动的白鹤,它突然飞起,贴着水面滑翔,翅尖的羽毛在水面上划出一道道弧形的涟漪。

“圣经上有句话,说‘在爱中全无惧怕’。我想那是一种爱的完全的境界,完全的‘爱’,完全的‘在爱中’。它常常带给我一分沮丧,也同时带给我一分盼望。”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窗外院墙根下有几只萤火虫在草丛里飞着,很微小的光亮,忽而显出,忽而又没进了草叶间,但它们一直在飞,也一直在微微地亮着。

“个性十分怯弱的我,不知为什么被选择来走这条曲曲折折的路。回头一看,这爱情对于我来说已经过于壮烈了。

“那天离开王存恩后我没有坐车,一步步地往回走,想着自己已经人到四十,一切就都动摇了。在湿湿的夜风里,我好像突然面对了自己日渐衰老的躯体,我特别地想到了孩子,想到自己也许再也没有机会生育了。我好像看到自己女性的子宫如一朵盛开的花,然后一瓣瓣地凋落,我锥心地体会着它的空荡。

“那时,我拚命地把河流拉近,拚命地把上帝拉近。但我还是觉得孤独,我孤独地走着,渴望着怀抱。我甚至有点后悔,是的,有点后悔。我渴望自己的盛开与衰老,能在一双爱我的眼睛面前,渴望不是白白地盛开,也不是白白的衰退。

“我那样地一直想下去,觉得这八年来向这世界付出的爱,向这世界寄出的包裹,都无法填满我里面的空缺。爱真的能不求自己的益处吗?爱真的能不计算别人的恶吗?我这样想的时候觉得命运欠了我,觉得全世界都欠了我,觉得爱情也欠了我。我为自己那样的想法十分羞愧,这羞愧连黑夜都无法遮住,但却又控制不住地想下去。”

陈雪依说到这里,美丽细长的眼睛里含着泪,向我苦笑了笑,“你看,人就是这样。在做了那么多善举之后,内心仍是如此的不完全,或者准确地说是如此的丑陋。我第一次感到上帝似乎远离了我,感到他似乎拿去了我灵魂的庇护。

“就在那一刻,我的里面升起了一首诗篇,从灵魂很深的里面升起来。‘我的肉体和我的心肠衰残,但神是我心里的力量,是我的福份,直到永远。’(《诗》73:26)先是倾听,然后在心中随着那旋律,最后我竟放声唱了出来。那个夜晚,我领会了他的福份,领会了他的爱,领会了他永远不变的遮盖。

“我这样在夜风中走着,穿过一条又一条的马路,一直地往前,好像以色列人跨越一条又一条的河,一直地向着迦南。我在那个晚上相信着前面的迦南,相信着永恒对于生命的意义,相信着爱情的价值。

“回到自己住的弄堂时天已薄明,想到那天是礼拜日,却并没有地方可以去崇拜万王之王的上帝。走上楼梯的时候我想着那条河流,竟在水流中看见了他,林迎辉。他真的出现在我的面前,坐在最后一级楼梯上,稀薄的光亮照在他的脸上,好像一些波荡的水流。他的面目有点模糊不清,但我的心却清晰地看见了他,清晰得好像刻进了骨头。

“他真的回来了!”(未完待续)”

 

林迎辉终于回来了。这一次,他真的能给雪依那个许诺了一生的婚礼吗?请看下期《斜阳下的河流》完结篇

 

 

作者江苏人,青年作家,曾在北京《诗刊》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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