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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缘/王晓丹

 

那时候,我的脑海里常有一种幻觉,恍若自己是一朵开在枝头最晚凋谢的梦梅,早该在一片热闹的喧嚣里悄然隐退,缘何却只是顾盼徘徊不肯离去,落个在清寒里的独自寂寞。

 

 

 

文/王晓丹

 

 

 

一个星期一的傍晚,朋友从美国东岸弗吉尼亚州打来长途,他是我们朋友中特殊的一位,打电话从没有固定的时间,也从没有具体的事情,有时候几个月没有音讯,有时候一打就是老半天,只为聊天。

他告诉我他收到了我寄给他的《丽娃河》诗集,他刚念完,非常喜欢,按捺不住给我打电话。我说那都是当学生时候的旧作,来美国以后才托一位在国内的朋友整理成集的。他问我现在是否还写时,我说不写已经好几年了。

“为什么?”他不解地问,“你应该多写一些才好,否则你的才华就浪费了。”

对于朋友这样的规劝,我不知说什么才好,想了一会儿,告诉他我又有什么才华呢?从前的那些诗,也不是自己要写,是心里有个声音在逼迫我写,不写出来就过不去日子。如今心里那个声音已经跑掉了,不再来烦我,我又何必咬笔苦吟,自讨烦恼呢?

朋友若有所思挂掉电话,我却陷入对往事的回忆里。

回想起来,那段与诗作伴的日子正是我生命里一段着魔的时光,十八岁的年龄,刚刚开始人生。就在我跨进校门的第一天,就有了一次难以忘怀的奇遇。我陷入一场完全无望的单恋中,所爱之人是远天的星。明知一切都是虚妄,我却始终摆脱不了这份感情的侵扰,以至于将天下无数缺憾事物都与自己的不幸命运连在一起,竟如连绵细雨打在芭蕉叶上,早也潇潇晚也潇潇,一个难解的死结早早晚晚地悬在心头。

然而,当我于迷惘浮游之间,我总感到有人在我心感不宁之时,有一个温和的、充满灵慧的声音送进我的心里,引领我把那份涌动不安的情绪变作唯有他和我才明白的语言符号,在那个人们称作诗的东西里去寻找和实现着生命的浪漫。

当时的校园,也是那么充满着诗的意境,“夏雨岛”,“丽娃河”,那依稀的水边垂柳,那鸣蝉的秋季黄昏,无处不使一个伤情少女在心之深处吟着悲音。那时候,我的脑海里常有一种幻觉,恍若自己的前生是一片春雨打落的树叶,未露生机便已凋零,或是一朵开在枝头最晚凋谢的梦梅,早该在一片热闹的喧嚣里悄然隐退,缘何却只是顾盼徘徊不肯离去,落个在清寒里的独自寂寞。若非如此,这今世的生命又怎会这样感怀过敏,在无奈里结出这许多诗的茧子来?

然而,我虽在伤感之海里浮游不定,那双看不见的手却始终对我不离不弃,在经历了心灵的沧海桑田之后,他又牵引我步出潇潇雨季,脱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旧日生活土壤,来到此陌生的国度。因为,我厌倦了午后独自一人的寂寞,只想有个宁静的归依,将如溪流般平静流淌的生命早早晚晚陪伴日出日落。机场等待我的,是这个我已决定嫁给他的男人,臂弯里斜倚着一束开得淡雅的山花,花瓣上历历可见的是早春三月的莹莹晶露。他的脸上带着微笑,是那样平和镇定的微笑,一见面就深深地打动了我,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自己一生的归宿。

丈夫给了我一个无比可爱的家。在美国西部这片广袤的原野上,我们拥有一座自己的房子和房子周围一大片美丽的橡树林,一条小木桥从后院的边缘伸到林子深处,早上起来走到屋外,满树林里是鸟儿甜美的歌唱。我在阳光充足的地方开出一片小园子,种了一地的草莓和各种应季的瓜果蔬菜。每天早起,我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他们喂饱肥料和水,然后捧一本书坐在院台上,听听鸟儿们悠闲的倾谈,看看这世间被造之物的美丽,想想人生悠悠长河里竟是充满了这样多美妙无比的瞬间,真是常常心醉情迷,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个温和的、曾引领我走出生命中迷惘岁月的诗的声音却在我心里忽然消失了。有几次我坐下来,握笔沉吟,想让那个熟悉的声音再度降临,可怎么了?周围,心里,到处都是静悄悄,不再有他来之前那沉郁动人的步履节奏,也不再有他流水般淌过耳际的梦幻旋律。他走了,弃我而去了,从此我再也写不出诗了!我的心里一度是不知所措的惶恐,接着是丧失爱物的悲哀。我问自己,难道我诗的生命就此结束了吗?

一个夜幕低垂的黄昏,我靠在沙发上闭着眼听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朦胧间走到一个绝好的去处,只见曲径迂回,花团锦簇。忽然眼前出现一个身影,恍惚间却是似曾相识。

我问他:“你是谁?”

“我是安慰使者。”那声音正如从前飘忽而至时一样令我动心。他正是赠我以诗的那位使者。

“你是来找我的?”我问。

他凝神注视了我一会儿,说:“你幸福吗?”

“是的,很幸福。”

“那么,我就放心了。”他随手摘下一朵不知名的小蓝花递到我手上,说了声再见,刹那间,那身影连同周围美好景致一并消失。我也蓦地醒转过来,手上并没有那朵蓝蓝的小花。

看来世间万物,无不掌管在造物主手中。在那年轻而易激动的岁月,他让我与诗结缘。使我在求而不得,迷惑挣扎于世时,去到那个诗的空间,用另一个世界的美幻来抚慰我感伤的灵魂。而今我开始体会造物主的博大情怀,开始懂得欣赏人生的点滴之美,不再躲进自我心灵的角落,无休止地咀嚼自身的伤痛,他便不再允许诗以搅动的声音,叩打我的心门。而我,只将他陪伴同行的那一段往事,变作生命里一个闪光的亮点,在回眸凝望之时,再再提醒自己常存感恩之念。至于和诗的缘份,也由造物主掌管,缘来时加倍珍爱,缘尽时又何须苦苦强留?

一个六月的上午,清早起来便到院子里去干活,左手一个小铁耙,右手一只灌水的长嘴壶,给院子里的菜松松土,给花浇浇水。待干完活儿,太阳已照到头顶,林子里蓝鸟和红鸟在枝头唱着小曲儿,翘尾巴的松鼠在枝桠间蹦来跳去,震得树叶沙沙作响。

拍拍身上的尘土回到屋里,正好电话铃响个不停,抓起电话“哈啰”一声,又是那个来自弗吉尼亚的声音:“喂,你在干什么?电话铃响了半天,我正要挂掉呢!”

“我在园子里忙着。茄子秧已长得很大,西红柿也开花了。对了,我刚才看到一幕奇异的场景,就在我们院子的草坪上,一只大鸟伸着长颈子,一左一右,带着两只长相和她一模一样,尺寸却缩小了好几倍的小东西,正悠闲地散步呢。告诉你你都不相信,那是野火鸡!我们这里野东西可多得很,有一次我看见邻居家的狗在追一只小野兔,满身灰毛,只尾巴底下一块小白斑,当地人叫它“棉花兔”。还有一回,一只如小拇指般大小的鸟儿,飞来我们屋檐下觅食,那是一种真正的“小”鸟儿,永远那么大,每年六月飞来这里,到九月份又要离开。就在昨天,我还看到一只头上长了两只角的癞蛤蟆……”

我就这么不停地讲述着。电话的另一头,朋友静静地听着,直到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啰嗦,慌忙打住话头,他才催促道:“继续讲啊,多美的一幅自然风景图,多好的一篇散文!”

 

 

作者毕业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南京《雨花》杂志社编辑,现居美国奥克拉荷马州橡树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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