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启蒙运动起,人类便深陷技术与人性对立的焦虑之中。几个世纪过去,世界依然正常运转,人类文明既未因技术毁灭,也未因技术成就乌托邦。

抵制还是拥抱?
AI话题近年来热度不减,尤其是自2022年末ChatGPT问世以来,国内外科技公司纷纷推出各自的AI模型并不断迭代升级。尽管如此,由于网络环境等因素,我身边的人日常对AI的讨论并不多。直到今年国内Deepseek发布,伴随媒体的大力宣传,AI才真正走进更多人的生活,相关讨论呈现爆发式增长。
身边人对AI的态度各异。有人担忧自己的工作很快会被AI取代——事实上,这种情况已初见端倪;有人则将AI视为新奇玩具,偶尔抛出刁钻问题逗弄一番,却从不指望它解决实际的生活或工作难题;还有人出于恐惧抵制,认为它会让人产生依赖、仅提供廉价的情绪价值,甚至担心其输出内容不够准确、具有欺骗性;当然,也有一群人积极拥抱AI,在工作与生活中加以运用。我属于后者。
许多人印象中的艺术家往往是感性而孤僻的,喜欢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对科技热点漠不关心,仿佛隐士一般。但我完全相反。作为一位艺术家,我一直对科技和数码产品充满兴趣,无论是新推出的APP、软件还是工具,我都喜欢第一时间尝试。因此,在2022年,我通过一些科技媒体了解到ChatGPT的预览版。媒体纷纷称赞其令人惊叹的表现,看完那些媒体人与它的对话,我不禁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迫不及待想亲手试试。ChatGPT正式公开发布后,我迅速借了朋友的账号开始体验。当时,周围人多认为AI不过是个噱头,最多是升级版的Siri,对我如此积极的态度颇感不解。那时的GPT还是3.5版,问题不少,对话长度也有限,但即便如此,它依然极大地助力了我的学习与创作。
我如何使用?
两年过去了,AI的研发突飞猛进。如今,它已成为我日常创作与学习中不可或缺的工具。目前常见的AI按输出内容可分为两类:语言生成AI(Generative Language AI)和文生图AI(Text-to-Image)。在语言生成AI中,我最常使用的场景是翻译。许多艺术理论、艺术史及信仰相关的书籍没有中文版。过去两年,我借助AI阅读了七八本英文原著,可以说,这段时间我在学术上的进步很大程度归功于AI。
除此之外,文本类AI还有一个对我至关重要的用途——讨论,而非直接提供答案。例如,当我想为画作取名或撰写简介时,我会先告诉AI我想表达的内容,再让AI提供几个方案,然后从中挑选出有价值的点,告诉AI我喜欢的部分以及我的新想法,再进行下一轮讨论。这个过程有时持续数小时,甚至几天。在与AI反复头脑风暴的过程中,我自己有了满意的答案。
另一类是文生图AI,可能是讨论最多、争议最大的类型,也被普遍认为最可能让视觉创作者失业。我认识不少从事设计和插画的朋友,他们觉得自己的工作岌岌可危。网上也能看到许多同行对文生图AI表现出强烈敌意,甚至通过吹毛求疵地批评AI生成的图像来寻求心理安慰。

被取代与不能被取代的
然而,认为工具会取代艺术家的论调在历史上反复出现,却从未成真。相反,技术进步往往推动了艺术的演变。前些年3D打印兴起时,有人预言雕塑家将被淘汰;近两世纪前摄影发明时,也有人断言画家将无立足之地。但事实是,真正的艺术家总是善于拥抱新技术并融入创作。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积极采用新发明的炭笔和刚成熟的油画技术;文艺复兴至古典主义时期,如维米尔(Vermeer)、小汉斯·荷尔拜因(Hans Holbein the Younger)等画家就利用光学暗箱(Camera Obscura)绘制底稿;摄影诞生后,穆夏(Mucha)、雷诺阿(Renoir)等艺术家以照片为参考,甚至有人直接以摄影开辟视觉艺术新领域。
工具始终是工具,艺术家的核心在于思想。如今的大地艺术(Land Art)、现成品艺术(Readymade Art)和观念艺术(Conceptual Art)中,许多作品仅由艺术家提出创意,具体实现则交给技术工人,或通过现成物件的语境转换成为艺术品。因此,认为AI生成逼真漂亮的图片就能取代艺术家,实际上既误解了艺术家的职业本质,也低估了艺术的内涵。
在我的创作中,我常利用AI为创意生成草图或进行绘画前期准备。就像过去画家会请模特、收集参考照片,或近年一些艺术家使用3D建模一样,我通过文字描述让AI生成我需要的人物、场景或物体素材。经过长期使用,我发现文生图AI很难完全根据文字描述精准呈现我脑海中的画面,更不用说传达其中复杂的情绪和心理活动。然而,它确实大大节省了我寻找素材和参考的时间。更重要的是,AI的运用建立在我已有构思的基础上,而非毫无想法地让AI随意生成图像,再将其冒充为我的作品。最近,ChatGPT升级了图像处理功能,能将照片精确地重绘成动漫风格。可以预见,未来那些缺乏独立思考与艺术表达、仅机械模仿既有风格或复制现实的画匠,将逐渐被AI取代。
我与AI创作体验
以我的两幅作品为例。第一幅灵感源自旧约《约书亚记》,我希望通过画面中的元素——姿态不自然的红色缎带、飘动的长发、窗外无垠的沙漠、悬浮于地面的约柜,以及流动滴落的颜料——交织形成堕落与希望、审判与救赎的隐喻氛围。画面脱离了简单的现实主义描摹,介于现实与梦境、熟悉与疏离的边界之间。

(通过文字描述,AI生成了多个主要元素的参考图。这些是我筛选出的、对最终创作有帮助的部分,而大量无意义的生成图像已被舍弃。)
以下是我的最终作品。

《荒原中的约(Covenant in the Wasteland)》纸面水性综合材料,57×42cm,2024
第二幅作品灵感来自《以弗所书》中的“属灵的军装”。我想呈现一种静谧深沉、略带神秘的氛围,仿佛一场久远的战争已悄然结束,痛苦与挣扎已成为过去,通过一人的行为,罪与死亡被彻底战胜。空旷的构图中,使用破碎与完整、柔和与尖锐、巨大与渺小、下沉与飘浮形成视觉对立,引发心理层面的回响。

(通过描述,AI生成了大量参考图像。值得注意的是,AI难以理解违反物理规律的“飘浮”概念,也无法准确呈现我构想中骑士与头骨的比例及骑士的姿态。因此,又让AI分别生成头骨和骑士的图像,再从中挑选可用部分。)
以下是我的最终作品。可以看到,头骨的色彩与破碎质感、骑士的姿态及背景都经过我重新处理。

《已然与未然》(Already and Not Yet)纸面水性综合材料,42×36cm,2024
通过上述实例,不难发现,AI更像一位助手,为我的创意工作提供素材与灵感,却始终无法取代我对画面意义的构思与打磨。
一点感想
最后,我想说,自启蒙运动以来,伴随工业革命的推进,每一项新技术的诞生都引发两种反应:一部分人因焦虑与恐惧而抵制,另一部分人则乐观拥抱。持悲观态度的人常将社会风气败坏、劳动艰辛、疾病与战争归咎于技术进步;而持乐观态度的人则期待技术能改善社会、减轻劳苦,甚至消灭战争、疾病乃至死亡。然而,历史证明两者皆未成真。问题的根源在于人类的罪性,技术进步不过是放大与凸显罪性,而非堕落的起因。逃避或抵制新技术,也无法带来真正的救赎。
自启蒙运动起,人类便深陷技术与人性对立的焦虑之中。几个世纪过去,世界依然正常运转,人类文明既未因技术毁灭,也未因技术成就乌托邦。一切仍在上帝的护理之中,历史上无一事能脱离他的主权。
作者资料夹
王劼晟(Severn),80后,现居上海,超现实主义艺术家,惯用水性媒介,试图用艺术呈现超验与经验的统一真理。曾获2020休斯顿水彩画协会荣誉奖、2022国际视觉艺术竞赛铜奖,2023、2022美国西北水彩画协会年展参展。
(本文首发《海外校园》17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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