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坐下,我起来,你都晓得,你从远处知道我的意念;我行路,我躺卧,你都细察,你也深知我一切所行的。”这是大卫在《诗篇》139篇中的美丽诗句,赞美上帝的无所不在与无所不知。
然而,今天的世界,我的运动手表和手机似乎也“无所不在”:它知道我关心什么、想买什么、行走的步数、睡眠质量、训练负荷,甚至知道我是否压力过大。这个诗句在今天社会中,更像是对科技装置的精确描述。
科技仿佛成为我们生命的“全知者”,它真知道我们的一切!
在各种科技产品的环绕下,我们追求越来越快、越来越新、越来越“智能”,许多科技公司仍在挖空心思,透过MR、VR、AR沉浸式科技要带给我们更完全的体验,但或许我们早已沉浸在各种科技和技术的仪式当中,以至于逐渐成为被技术所塑造的人了。
《摩登时代》的残酷现实
卓别林的经典影片《摩登时代》用黑色幽默展现了技术对人性的侵蚀。影片一开始,一个巨大的时钟占据了整个画面,象征着现代社会以效率作为核心,以及对人的压迫。工厂中的工人们,如同机械零件般被吸进流水线,手脚麻木地重复着单一动作。卓别林饰演的主角在流水线上忙得团团转,甚至无法停下吃一口午餐。更讽刺的是,为了提高效率,工厂发明了一种“自动喂食器”,试图在他工作时强行喂他进食。
他在工作中,无意间按错了按钮,引发了混乱,卓别林被吸入巨大的齿轮中,整个人被机械吞噬。他抵挡不住流水线工作的压力,最终精神崩溃,随后被送进精神病院。这些场景虽然以幽默好笑的方式呈现,但实质揭示了技术的残酷。或许可以说,2010年的富士康所发生的连续自杀事件,正是这个电影的现实版本。

在技术为导向的社会中,到底人还是人吗?抑或只是被异化为生产力的延伸?该被送精神病院的是这个倒霉的工人,还是设计出整套技术体系的资本家和管理者?
我们早已活在一个高度技术化的时代,甚至可以说是技术宰制的社会。著名社会学家以禄(Jacques Ellul)在他的著作《技术的本质》中指出,技术早已不仅是工具,而是拥有自主性的力量,塑造着我们的价值观与生活模式,潜移默化地影响我们对自我与上帝的理解。他警告说:“技术的发展并非选择的结果,而是一种必然的连锁反应,它会不断推动自身的进步,并将人类的所有行为框架化在效率的逻辑中。”
在技术的支配下,到底什么才是人性的生活?我们多大程度还能像个人?信仰追求者是否仍旧能感受到神的临在?
技术霸权下的教会与家庭
悲哀的是,技术霸权不仅存在于工厂和公司之中,还悄然渗透进我们的家庭,甚至在我们强调上帝超越临在的教会。
在家庭中,技术导向的思维无处不在。我们担心孩子“输在起跑线”,尽可能把孩子的时间填满学术课程与才艺训练,而忽视了他们在大自然中和伙伴玩耍的意义和价值;我们以分数来衡量孩子的学习成就,把他们当成学习或考试机器,而抹杀了孩子的情感需求、自我探索(甚至是质疑人生)的空间。夫妻之间的对话,也经常围绕着解决“技术”问题展开,例如孩子的课外活动安排、财务计划等,逐渐失去情感和心灵层面的深度连结。
教会也无法幸免于技术霸权的渗透。某教会为了“提高参与度”,开发了手机应用程序,会友可以在应用程序上打卡灵修,甚至完成每日的读经“挑战”。或一个团契可能设置排行榜,鼓励成员竞争谁能读经最多、祷告时间最长。虽然初衷是好的,但这样的设计容易使信仰生活变成另一种“绩效考核”,让人更在意数据表现,而非与人与神的真实连结。
过度活动也是常见问题。信徒的行事历被活动填满,从清晨的晨祷、到周间的祷告会、查经班、周末的特会。在职场加班加点已经被榨干了,来到教会还是无法“安息”,还是被要求参与各种活动,以“保持灵命活跃”,但这种密集的节奏反而可能令人感到疲惫与压力。
此外,技术的渗透也影响了礼仪的深度。一些教会采用高度依赖技术的模式,比如用演唱会级别的灯光和音效营造“感动氛围”;虽然技术可以帮助提升会众的参与感,但若过度依赖,可能让我们更注重“体验”而非“敬拜”。当音乐停止、灯光熄灭,我们是否还能感受到神的临在?
背后更大的问题,其实是整个典范转移了。从耶稣对于每个门徒耐心、因材施教的陪伴与同行,变成想要建立强大卓越的教会,透过工厂生产、企业管理等技术,按照标准流程、大量生产模式训练“门徒”。从精致手工,变成了工业管理;从每个人都是独特的生命(有独特的恩赐、困境与呼召),变成了复制样版的基督徒。
教会提供各种查经技术、小组增长,甚至灵命成长的技术,但这样的技术逻辑却导致我们对特殊“不合作”的信徒保持怀疑,甚至贴上“不良品”的标签;也对“软弱”的信徒缺乏同理心,以为其“属灵生命有问题”,殊不知软弱正是人与人连结的契机,也正是基督能力最能彰显之处(参《哥林多后书》12:9)。
总而言之,基督信仰所关注的是上帝的“位格”(person),是与人、与神真实的同在,而不是“意念”(idea)、不是技术。面对这么庞大的技术霸权,我们有何抵抗之道呢?
仪式:从技术中解放

哲学家韩炳哲(Byung-Chul Han)在其著作《仪式的消失:当下的世界》(The Disappearance of Rituals: A Topology of the Present)中,深入探讨了现代社会中仪式的衰退及其对人类生活的影响。他认为,传统仪式透过形式化的重复,创造出丰富的符号意义,占据人们的深度注意力,使生命变得有意义且稳固,并透过身体参与,将社会群体凝聚在一起。
然而,在新兴科技的影响下,现代社会更强调创新、世俗性和生产力,导致仪式的吸引力和影响力逐渐减弱,最终屈从于无止境的生产逻辑之中。这种转变使人们失去了从工作中休息、安放自身的机会,无法透过形式上的符号美学与他人形成共同体。在基督教背景下,传统的宗教仪式,曾是信徒凝聚社群、体验神圣与超越的重要途径。这些仪式透过固定的形式和重复的实践,赋予参与者深刻的意义感和归属感。
哲学家及神学家苏明思( James K. A. Smith)也强调,如何在理性及技术主导的时代中,回归基督信仰的核心叙事。他在《欲望的门训》(You Are What You Love)中阐述,仪式与习惯不仅是我们宗教生活的装饰,更是构成我们生命方向的核心。
苏明思认为,人类不只是理性动物,更是一种“被渴望所驱动的存在”(desiring beings)。我们的欲望、渴望,往往透过无意识的仪式和习惯被形塑,比如消费习惯、工作节奏,甚至是我们如何看待时间与效率。苏明思指出,一切行为都有一种隐藏的“仪式性”,这些仪式在无形中告诉我们“什么是有价值的”“什么值得追求”。我们是由每天的惯性行动(ritualized practices)所塑造。习惯,在我们无意识之下,会影响我们所爱。比如,每天对国旗和领袖敬礼,就会不知不觉地成为爱国爱领袖的“好国民”;购物中心的设计与音乐,塑造了一种以消费为核心的生活崇拜;而健身房、社交媒体等现代空间,也有其专属的仪式性,推动我们追求效率、美貌与成就。往往在我们尚未察觉时,“世俗礼仪”已将我们塑造成追求效率和成就的工具人,或是永远在追求自我利益的消费者。
苏明思也反思新教传统对“仪式”的怀疑态度。他指出,宗教改革后,强调信仰是基于理性选择与内在感受的结果,而仪式常被视为“无用的外在形式”。但事实上,“没有形式”也是一种形式,生活中的每一个行动都在某种叙事下被赋予意义,我们无法避免仪式性的影响。关键在于:这些仪式是否在塑造我们向上帝靠近,还是将我们推向技术与生产力的大叙事?
苏明思认为,基督教传统中丰富的礼仪传统,能够帮助我们重新校准自己的爱与渴望。灵性不是仅仅针对“头脑”的事情,而是关乎整个人,包括身体,所以基督教传统中的某些肢体动作——例如跪下祷告、举手赞美或领受圣餐时的行动,这些动作不仅是一种象征,也是实际参与到灵性塑造的过程中。
对我而言,仪式是刻意地从技术的钳制中抽离出来,为神与自我预留空间。这样的仪式提醒我们,不要被效率与生产力的逻辑吞噬,而要重新聚焦上帝的心意。无论是在礼拜、祷告,还是在日常生活中,我们都可以透过仪式重建与上帝的连结,使我们的心重新向上帝对齐。苏明思说:“我们需要仪式,就像一艘船需要锚,来稳定我们的生命,使我们不被世界的洪流冲走。”

跑步中的属灵仪式
面对技术霸权的渗透,我们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实践这些反思?我们或许无法完全摆脱它的影响,但我们可以透过刻意的创造仪式,去加深与人、与自己的连结,重新在生活的每一个层面上,与上帝相遇。
仪式并不仅限于教会的圣礼,它也可以融入我们的日常生活。例如,我将跑步训练转化为一种敬拜的仪式。我写下一段祷文,希望我的跑步,能成为向上帝的赞美。
我慢跑、我拉伸,你都晓得;你从远处知道我的意念。
我狂奔、我喘气,你都细察。你也深知我一切所行的。
感谢上帝赐予我生命与气息,让我每一次呼吸和心跳都诉说你的恩典。
求你使我的脚步稳固,引领我欣赏你所创造的世界之美,让我在其中经历你的同在。
如同保罗所说,帮助我向着标竿直跑,让我的奔跑成为对你的敬拜,提醒我无论在身体或心灵中,都不忘追随你的旨意。阿们。
(本文首发《海外校园》16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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