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望梅小史》

读《望梅小史》—文/芫子(图片来源网络)
读《望梅小史》

633576943098560000这些年来,每逢收到《海外校园》或台湾《校园》杂志,先瞄一眼内容目录,偶尔见有陈咏的散文,总非常欢喜雀跃,仿佛打靶时,意外中了个奖。
来自粤港家庭背景、侨居北美大学城多年的陈咏,2008年最新结集出版的12篇散文,以其中的一篇《望梅小史》为书名。这篇点题的文章围绕“民以食为天”,为半个世纪以来老一辈中国留学生的“吃”留下一段精彩素描。
美食与书虫
其实,《望梅小史》中的篇篇散文,经常热闹非凡地穿插著有关“美食”的段落,洋洋洒洒地记下了∶早年华埠的豆酱酸笋牛肉、榨菜猪肉;团契聚餐必备的胗肝、猪肚;克难年代以油炸猪皮冒充鱼肚下火锅;不惜开车远征去买豆腐;从台湾寄来的“装有皮蛋的电锅”在邮局发出异味;於礼物交换中得来的宝贝花菇竟然是生了虫的空壳。此外,也从北美不同时期的中餐馆,一直有滋有味地写到飞机上的餐点、土耳其的薄荷茶、义大利翡冷翠的墨鱼面┅┅
陈咏写“散文”,既从容、又精心,随手从日常生活中拈出一根根线头,绕著弯儿东拉西扯,不动声色地编织、联想、铺排,谈父母家风、求学住校、教会团契、读书交友旅行┅┅包括其间许多衣食住行的小插曲,夹述夹议,切换自如,游走於各种情境,看似不经意的几笔点染,旋即映现出一幅幅生动的民风人情写意画。
与闲聊的主人公如此神交,打过几次照面後,读者於是对她逐渐熟稔起来,知道她不仅家中姊妹成群,排行老四,自幼由母亲庭训,之後更一路读女校长大,而且前後几十年一直醉心简.奥斯丁的小说;此外其人最大的特点是爱泡图书馆。这大半辈子在书阵中逍遥的书虫,有时候也会钻出来,抒发一通感悟,无论近看新作,或几十年後重读旧文,她说从中“发现不少前所未觉的情趣,捧腹之馀,复又发现字里行间,人生诚然如此”。陈咏就这样结合了其博览群书与“半生阅历”、“多年观察”,以英式幽默调侃的口吻,诙谐地“透视人性”“醒察人生”,嘻笑、自嘲、感慨皆成文章,讲人生的故事,呈现为人处境的可笑与无奈。不时会抛出“有时间馀力摩拳擦掌,不如抄小路游坟场”这样的警句。
作者写道∶“人与人之间,大好大坏的时候实在不多,小好小坏,杂杂碎碎,这就是人。书读倦了,拿把小凳坐在路边听听看看,时而大笑,时而微笑,时而生点小气亦无不可,趣味无穷。”此乃夫子自况。
华洋夹缝间
陈咏特别从自己多年身处华洋夹缝的经历,仔细察验所谓的“国情”,推敲其中的历史、文化、观念脉络,所形成的独特“磁场”是怎麽回事。她经常从自我调侃开始,像《唐斯先生》文中所写的,早年费城华人教会,有一白一黑“义务牧师”“义务保母”,加上“几个小巧黄种人”,在街头构成蔚为奇观的“三色队伍”。对照唐斯先生的一反社会潮流,对种族界线无知无觉,一视同仁;当时受照顾的华人留学生们,对唐斯先生本身是何许人,也不闻不问不知不觉,仿佛西方人本来就应该像是圣诞老人嘛。
英文中有借来的法语NoblesseOblige,指人不辜负自己的高尚身分,而尽上与之相称的道德或慈善义务。作者将这说法音译了,当作篇名《奴伯拉苏必力兹》,文中分别描写了“十足国货的义不容辞”,和源自西方宗教情操的“对自己所是的义不容辞”。在对比中更见民族特性、文化传统的差异,细腻深入的观察体会,刻划得酣畅淋漓,令人一再莞尔。
生命的回响
陈咏自幼受教於对自己基督徒之身份“义不容辞”的母亲,小小年纪已能口若悬河地“唱”出不少大卫和摩西的诗篇,从懵懂尚不求甚解之时,即浸泡於教会环境中;天长日久,基督教信仰、情操,包括圣经知识、典故,仿佛化作一种从“习惯”成“自然”的生活文化氛围,从她的笔下自然流露。
譬如她在作“小我”“大我”自省时,会这麽调侃地套用圣经的句型语气──“哀哉,我是个简朴的人,又住在简朴的民中┅┅”凡能意会的读者,看了岂不都会心地一笑?结论是∶“简朴,除非挥霍有时,不然,可真是世上最糊涂的浪费啊!”这在华人留学生文学中别树一格。陈咏并未刻意地“文以载道”或“作见证”,来自她信仰背景的一切,先不知不觉地溶入了生活,经过人生的历炼,最後化作了文学。
散见文中的人生感言,也已经多番提炼,成为生命的一种回响──“自由意志意味责任”,“承担与幸福的斤两无关”。在人人抱个琵琶半遮脸的世界里,陈咏直指人心──“随遇应变的行为,即使巧合道德,仍然不是道德,不过是生存的本能。”因为“人间法律捉襟见肘┅┅守法不等於道德。道德是一种不设员警的荣誉制度。”而且“居然有傻子在法律鞭长莫及之处自动缴械,自动加给自己诸多的不便。”
接饼和吃饼
作者探讨人生,及至老之将至(或已至),环顾周遭一批几十年的老朋友、同道,不禁藉莎士比亚剧中的马克白感慨道∶“人生不过是个走路的影子,一个水准不高的演员,在台上冲冲撞撞胡扯一番,便销声匿迹∶是个痴人所讲的故事,声色俱备,毫无意义。”在生死交错之际,“知生不忘死,知死不忘生,这不就是数算日子的智慧吗?”
年少时的离家去国,或可视作一次“乾坤倒转”的大变动;年事渐高之後,作者自称和丈夫是“一对宝贝两个病号”的“老牛破车”,经过了人生中的这个第二次“乾坤倒转”,她开始迷上湖边垂钓,於日出之前安歇水边,开始另一种约会,在弄不清是梦里还是梦外的独处中,“慢慢重新倾听童年时代母亲给我灌就的粤语诗篇唱片”。从习惯成自然的浑然,转为有心的期待──“在寂寥湖上,给天使一个机会来跟我摔跤。”钓翁之意早已不在钓鱼,“有时钓到,有时也不一定,但按时恭候是起码的礼貌。”
收录此集中的一篇篇散文以有形的《民以食为天》开始铺陈,逐渐展开,仿佛将如此一贯到底,洋溢著人间生活气息。然而及至後来,到了《线》和《鲷的故事》(注),小小鲷鱼虽然鲜美,味似螃蟹,但在北卡小湖边垂钓时,作者却想起了中国北方的一句老话∶“天上掉下大饼来,会接还得会吃。”
从之前的“望梅止渴才是美食美境的高峰┅┅福不由己乃是福”,更进而体会到另一种福──“我现在天天都在生活中练习接饼和吃饼,并为命令大饼摔中我脑袋的‘无上权柄’俯首谢恩。”
注∶《海外校园》2005 OC70刊登。
作者生长于台湾和阿根廷,毕业於北京大学,在美获比较文学、图书管理硕士学位,现住香港。
《海外校园》1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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