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烧(下)

实在不是我心狠,盼着陶冶坐一辈子冤狱,只是,陶冶要是出狱了,黛安娜还会成为我嫂子吗?

 

 

 

文/叶 子

 

 

 

 四

 

随着查尔斯跟黛安娜渐入佳境,我的体重直线上升。因为吃得太好,后来我连晚饭都有着落了。

黛安娜家里只有一个老父亲。陶冶出事后,黛安娜就把老爸接到北京,父女俩相依为命。

查尔斯像所有恋爱有方的男孩一样,直取“岳父路线”。他每天一下班就到黛安娜家上班,对老人家嘘寒问暖,谈天说地,无微不至。关爸爸简直对他爱不释手,相见恨晚,两人马上成为忘年交。

这回是黛安娜硬把我拉到她家。因为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会整晚拍着肩膀谈笑风生,下棋弹琴(查尔斯乖乖听关爸爸拉二胡,并评论赞赏有加,关爸爸乐不可支,将他引为知己。这个虚伪的家伙!查尔斯明明告诉过我,中国乐器里,他最忍受不了的就是二胡)。黛安娜只好抓我作伴。

关爸爸爱屋及乌,对我一样喜爱。对查尔斯直呼“儿子”,叫我“闺女”,规定每晚必到他家吃饭。

他老人家退休之前是一级厨师,每道菜都做得让人看了不忍心吃,吃一口就不忍心停下来。

我跟查尔斯都是多年颠沛打工,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突然受此大补,体型立刻如吹了气的气球。不到一个月我就忍痛买了康乐宫的健身月票,查尔斯最大号的那套西服也系不上扣子了。

查尔斯同时不忘走“下层路线”,百般讨好小陶然。我每次见到他俩在一块时,陶然都是骑在他脖子上的。查尔斯在这些日子里陪陶然吃下的冰淇淋和糖果超过他前二十年摄取量的总和。他还精通每一样新式玩具的多种玩法,麦当劳每推出一种吸引孩子的促销玩具,查尔斯都如获至宝,买套餐配送小汽车的那阵,他们全办公室的人都吃薯条吃怕了。

别的男孩子追女孩都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只有我哥查尔斯殿下是个例外。

所以说,爱的代价是各不相同的。

查尔斯最得关爸爸欢心的招数就是他热情洋溢大讲特讲“他的”上帝的时候。关爸爸深有同感地边听边频频点头,到动情处老泪纵横,感慨不已。

大概老年人在经历一世沧桑苦难后,都有寻求宗教归宿的心理倾向。这世界五花八门的宗教,顶膜礼拜者不是十有八九是苍头白发?

我就还没老到要信仰宗教的程度。一边塞满关爸爸制做的精美物质食粮大快朵颐,我一边对查尔斯传播的精神食粮大发质疑。

例如,“哥,照你们那基督教的说法,咱每个人都是大罪人是吧?你们又说那上帝是慈爱天父,跟咱亲爸亲妈一样爱我们。那好,就算我一辈子做尽坏事,十恶不赦,罪过滔天,死以后让咱妈来审判我,咱妈顶多也就判我个三五年有期徒刑,怎么着也不会让我下地狱啊。上帝就让我下地狱,也太狠了吧!”

又例如,“原来照上帝的教导过一生是最傻的。你想啊,没有人可以靠自己的义行得救,可只要跑上帝那儿去说一声求主饶恕就成神的好孩子了。那每个大坏蛋都尽管一辈子放心大胆干坏事好了,无恶不做,就记着死以前最后一口气时叫个牧师来,说,主啊,我认罪。得,齐活儿。他舒舒服服上天堂去了。”

查尔斯在关爸爸和黛安娜跟前极好地维持了他的光辉形象,对我的大放厥词不愠不恼,因为甜蜜爱情的滋润,他现在总是笑眯眯的,“妹子啊,你可真是我妹妹,当初我不信主的时候简直跟你现在一模一样。我会一直为你祷告,有一天你会自己感受到上帝。”

你瞧你瞧,他没辄了,就祷告去了。

查尔斯还在忙另一件事,叫我很是放心不下。当年跟他一块逃学打架追女孩子拔别人自行车气门芯的一个死党,如今从美国学了个法学博士,回国办了个律师事务所。查尔斯飞跑去报案,这两个被西方教育蒙蔽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居然以为他们可以凭法律武器为陶冶翻案。两个人热血沸腾地又是取证又是申诉,着实闹了个鸡犬不宁。

结果一点没出我的意料,除了让黛安娜和陶冶又经历了一次希望灰飞烟灭,就是教美国律师跟加拿大工商管理硕士认识了中国官场社会的黑暗铁幕。查尔斯被外企人员服务公司列入“黑名单”,差点儿连工作也丢掉。

他耷拉着脑袋回来了,跟黛安娜说:“让我们祷告,把这件事交给上帝吧。”

我这才暗暗松一口气,反正祷告就是个自我安慰,碍不着谁的事。

查尔斯跟陶冶也成了莫逆之交。他千里迢迢跑到监狱去看陶冶,还送了一本圣经。

 

 

 

可是我很快又为查尔斯的祷告担心起来。

半夜三点,我被黛安娜的电话叫了起来,听了半天,除了她的哭声不得要领。好容易问出个医院名称,风风火火赶到,才算明白端详。

关爸爸突然中风。医生诊断血管堵塞面积过大,捡回半条命的侥幸微乎其微。

要不是我不断拿小陶然提醒着她,黛安娜恐怕先一步哭死了。在以那种残酷的方式失去爱人后,黛安娜无论如何无法承受再失去父亲。连我都觉得没了关爸爸的日子没法过下去,陪着她哭成了个泪人。

直到我的手臂被她掐出一道血印,听见她从牙缝里挤出查尔斯的名字,我才恍然大悟。我们这会儿除了只会哇哇大哭的小男人陶然,实在是需要另一个大男人了。

查尔斯驾到,被护士拦住,“你们都是谁呀,除了病人家属别人不许进。”

迂腐的查尔斯居然跟人家一五一十解释,“她是病人的女儿,这女孩是她妹妹,我是她妹妹的哥哥,我们都是家属。”

天知道他没说瞎话,反正护士实在听糊涂了,把我们全放进去了。

关爸爸躺在一堆仪器管道丛中,了无生气。

查尔斯一进门就在床前跪下了,我手脚冰凉,浑身打战,只听出他在祷告求上帝。黛安娜是一直被我架着的,此时我刚一松手,她就直直跪在查尔斯旁边,一字一句随查尔斯祷告。

查尔斯在大声喊:“关伯伯,上帝爱你,上帝救你,向我们天上的父呼求,他一定救你,一定救你!”

我一定是眼花了,因为我分明看见关爸爸的脸微微挪动。

身不由己地,我跪下了。

上帝啊,你在那里吗?求你救关爸爸,救我们每一个人!

我从来没有像在那一刻那样强烈地感到生命如此孤独苦难,人如此软弱无助,我们如此需要一位上帝依靠!

两夜一昼,查尔斯和黛安娜长跪祷告,不离片刻。

医生宣布关爸爸脱险。

三天以后,关爸爸苏醒,他清醒地说出的第一句话是:“谢谢你啊,上帝!”

竟然连中风后遗症都是轻微的!

医生给我们看显示血管严重阻塞的透视照片,表示无话可说,“这个病人违反了太多医学传统。”

关爸爸出院,他每天用好的一只手举着不方便的另一只手祷告。

两个月后,关爸爸扶拐行走。再过二个月,在家里重整盛宴款待我们,连配凉菜的萝葡花都刻得传神,不减从前。

我把查尔斯拉到一边私下问,“老哥,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跟什么高人学到一手气功?”

他拍拍我的脑袋,“你忘啦?我上初中时练掌劈砖头,叫你把砖先砸一道裂缝我再拿去骗人。我的‘气功’比那会儿并没长进。”

“你真的只是动动嘴巴,做,那个什么,祷--告?”

“对呀,就是祷告。”

我想一想,最后问,“你现在还在为陶冶祷告吗?”

“当然。”

我不说话了,心头掠过一丝不安。甭管查尔斯的上帝是一位大气功师傅还是武林高手,看来法力确实高明。查尔斯的祷告如此灵验,他“师傅”岂不是会让陶冶得以昭雪?

实在不是我心狠,盼着陶冶坐一辈子冤狱,只是,查尔斯是这么好一个人,他对黛安娜是这么一片真情,陶冶要是出狱了,黛安娜还会成为我嫂子吗?

 

 

 

大雪纷扬。

我站在北京机场候机大厅的落地窗户前,默默注视漫天遍地飘飞的雪花。雪越下越密集,越萧杀,越狂野,越迷乱。千万雪丝交织,迷漫,狂舞。

我的眼睛,一阵迷朦,一阵清晰。

我真的相信,是有一只手,将这雪从天而降,并将全世界的冰雪燃烧起来。

我在等候去加拿大出差两个月归来的查尔斯。

我是整座候机大厅里唯一一个祈盼大雪封闭机场,让所有飞机不能降落的人。

在查尔斯不在的两个月里,北京城里发生了一件看似跟他毫无关系的事。

北京建设银行某实权官员被举报有严重贪污受贿行径。调查组刚开始查处她的不明财产,她的丈夫先闻风而逃,不打自招。在机场被捕获的时候,发现他藏有价值上百万受贿钱物。

这就是陶冶的前副处长,现今已官至副局长。

他全盘交待长达九年的腐败犯罪经过,竟连续讲了三天还没讲完。且将受贿钱物细节,当事人,犯案经过,手法,目的,曲折,无一遗漏,娓娓道来,清清楚楚,全体办案人员一致为他惊人的记忆力叹服。

一夜之间,陶冶的冤案真相大白。

黛安娜跟我无言相对整夜。

天亮时我们相拥而泣,我说,“什么也不用说了,你去接陶冶,我接查尔斯。”

查尔斯的飞机准时降落,我看着他拉着小行李箱,迎面走来。

“今天我,正好没事,嗯,下雪,出租车不好叫,我想练开车,就,接你来了。”我竭力把理由编圆。

“别说了,走吧。”他淡淡一笑,搂了我的肩一下,“妹子,你哪一次想骗我成功过?”

我的眼泪直流下来。

“陶冶什么时候回家?”他拉起我的手往前走。

“昨天。”我看见他眼里晶莹闪烁。

“感谢上帝。黛安娜多高兴啊。陶然终于见到爸爸了。”他轻声说,“这都是上帝的美意。感谢神。”

“哥,你要是心里不好受……”

“上帝会安慰我。”

“你还是这么信上帝?”

“当然。神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的作为都是最美好的。”

“可见神是有限的,他为什么不能叫大家的愿望都实现呢?”

“人只想让自己一时的愿望实现,这才是有限的。神的意愿高过人的意愿,他给人的,必定超过人的愿望。我等候。”

“那好吧,我也帮着你祷告,求上帝再给你另一个黛安娜。”

“妹子,你相信有神了?”

“说实话,还是不信,可我相信我们都需要神。”

“把你的心敞开吧,你会遇到神自己。”

我们兄妹俩就这么手拉手,走进漫天大雪中。

真的,雪是在燃烧着的。

那一年的圣诞节,黛安娜,陶冶,和关爸爸一起接受洗礼。

他们一家人在北京城里过着平安快乐的日子,其乐融融。

我们仍旧常到黛安娜家吃关爸爸的美味佳肴。关爸爸还是叫查尔斯“儿子”,叫我“闺女”。

我是在两年后受洗成为基督徒的。这其中的程序,有另一个曲折的故事,您愿意听吗?□

(注:一般写小说,作者总在末尾加上一句:本文纯属虚构,如与现实生活有巧合雷同,请毋对号入座。我却要反常地说明,这个故事的情节和人物,都在现实生活中有真实的来源。查尔斯真名姓梅,现在北京一家美资金融公司任高级主管。黛安娜真名姓郭,“关爸爸”身体仍健朗安适,“陶冶”的新生活欣欣向荣,小“陶然”已经六岁了。愿神多多祝福他们每一位!)

查尔斯,请接受来自远方的一份深深的感谢与思念。盼望你能够看到这个故事,请联络我:hwalu@hotmail.com

 

作者来自北京,现住美国马里兰州,在本刊刊登过的小说有《依然等你在杨树下》(31期),《忘忧夜》(36, 37期)及《回家的路》(39-41期),欢迎读者上本刊网页阅读:www.ocfuyin.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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