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梦回(上)

为了这激动人心的幸福时刻,我们等候了整整八年!

 

 

 

文/晓丹

 

 

 

婚礼进行曲奏响了。身穿洁白新娘礼服的我,被牵引着,缓缓步入教堂,走向等候在红毯另一端的新郎。四目相接,我们的眼中都是晶莹的泪。一切恍若在梦中。为了这激动人心的幸福时刻,我们等候了整整八年!

瞬间,一幕幕往事穿越时空,如烟如雾般漫过了我……

 

 

落叶残景笑犹在

 

我和杨是在大学里相识的。早春三月的北京,刚刚开始有星星点点的绿意。是偶然,还是注定?那一个阳光午后,我们走进了彼此的视野。奇妙地,两颗心竟如此相通,默契,仿佛早已认识多年。

三年朝夕相伴的甜蜜日子里,有多少温馨的回忆,难忘的时光!爱得至深的我们,认定对方就是上天为自己预备好的另外一半,认定我们会携手共度一生。

虽然我们那时并不相信上帝,但却非常向往庄重圣洁的基督教婚礼仪式。我们幻想着,将来有一天,在教堂里举行婚礼,让上天为我们的爱作证。

1980年代起,中国兴起了出国热潮。封闭多年的国门骤开,在穷匮中苦熬了多年的人,纷纷涌向国外“淘金”。那时的我们,也天真地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向往,期盼能有机会出国开眼界,闯出一番天地。

终于,在大学三年级实习期间,他遇到机会,办妥了留学手续,只等一毕业,就可远赴巴西。

然而,就在那时,反腐败、要求民主自由的“学运”开始了。身为热血青年,我们和千千万万的同龄学子一起,日夜在天安门广场上为民主自由的理想呐喊……事后,杨被列入黑名单,成为被监查的对象。见处境危险,他决定悄悄提前出国。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我送他去机场。一路上,两人无语相望,愁肠百结。空气仿佛凝成了冰,令人窒息。我们的双手握得紧紧的,巴不得这条路永远不要有尽头。

当他的身影最终从我的视线中消失时,我的泪水决了堤。打开他临别前塞在我手里的信,最后一句是:“我期待着重新拥你入怀的那一日!”字,被泪染晕。

我失魂落魄地离开机场。车窗外的杨树林,叶子都凋落了。我们曾经在金黄的秋叶间漫步,那欢乐的笑声,似乎还回响在耳畔。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萧瑟中颤抖。只要熬过严冬,来年春天,树木又能重新披上嫩绿的新装,而我们的冬天,会有尽头吗?何时春天会再回来?

在希望与绝望的交织中,我数算独自度过的每一天,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度日如年。

 

 

断肠人儿在天涯

 

由于“学运”的缘故,我的毕业分配受到影响。加上不会拉关系、走后门,最后竟沦为无处接收的“待业青年”。为生存,我只得到处找临时工作。

我像安徒生笔下的丑小鸭一样,所到之处,尽遭白眼、冷漠、讥讽、排挤。涉世不深的我,还数度险遇别有用心之人的欺骗。

我饱受伤害和打击,却无处可诉,只能独自承受。父母一直反对我与他相爱,如今更不看好我们的未来。孤立无援的我,黯然神伤,变得沉默寡言。

那个漫长的冬季,我的天空始终是灰色的,从未放晴过。多少个不眠的长夜,我流着泪写信给他,密密麻麻,写满我的思念。恨不能自己就变成那信,飞越万水千山,到他的身边。

我引颈翘盼他的来信,那是我唯一的安慰。当第一次收到他的信时,我激动得手都颤抖。然而读了信,却更心如刀割。他的字里行间,流露出多少辛酸、痛苦和失望!试想,一个刚满20岁的男孩,两手空空,只身飘泊于举目无亲的异乡,要适应环境和语言,要打工读书,挣扎求生,该是何等艰辛!

他每天一大早就要起来,坐两个小时的公车去大学上课。下课后立即赶往打工的餐厅上班。他要在闷热的厨房打下手;要扫地擦桌、清洁厕所;要搬运叠得高过人头的啤酒箱;要把成捆的甘蔗削皮,放入机器内榨汁……粗活累活,样样要做。

一次,他的脚趾被摔下的箱子砸得血流如注,包扎后还得忍着钻心的疼痛,跛着脚继续工作。那一杯杯甜甜的甘蔗汁,是和着他身上的汗水、心中的泪,榨出来的。

工作到午夜,筋疲力尽的他回到住处──那是老板办公室里腾出的一角,一张双人座沙发权且作床。赶完功课,已是凌晨两点多。睡不到四个小时,新的一轮忙碌又开始了。

有时,老板会叫朋友们来打通宵麻将。他没得休息,还要陪在旁边端茶倒水。直到次日黎明将至,众人散去,他收拾好残局,和衣而卧片刻,就又要出门了。

由于菲薄的工资,难以应付那日趋高涨的学费,他拮据得每天只吃一顿饭──餐厅里免费的一个三明治。短短数月,他的体重掉到不足57公斤。

 

 

相思相望不相见

 

巴西里约是座美丽的城市,碧海蓝天映衬着洁白如雪的沙滩。人们悠闲地躺在阳伞下,啜饮着冰凉的饮料,怡然自得。而此刻,坐在闷热的公车里赶路的杨,已困倦地睡着了。车窗外那天堂般的美景,咫尺天涯,是与他不相关的另一个世界。

尽管现实如此令人失望,尽管自顾不暇,他还是切切盼着我能到巴西去。相思之苦甚于一切,日夜煎熬着我们。若能相聚在一起,彼此给予温暖和安慰,日子再苦也会觉甘甜。

没想到,我们尝试尽了各种办法,都一次次以失败告终。因中巴两国政策的限制,我始终无法获得巴西签证。我的心凉到冰点,无语问天:谁能告诉我们,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万般皆失意,恋人又远在天涯,且相见无望。他在极度的苦闷下开始酗酒,用酒精来麻醉自己,在浑浑沌沌中捱过那漫漫长夜。

超负荷的重压,使他患上了十二指肠溃疡。当初那意气风发的少年人,如今已是失魂落魄,面目全非。在打工的餐厅,他常常脾气火爆与人口角,动辄大打出手,全无往日文质彬彬的模样。

雪上加霜的是,通货膨胀使他再也付不起学费,只得退了学。走投无路的他,到航空公司售票处打听票价,才发觉他竟连一张回国的机票都买不起!

时间仿佛停止了。他被夹在中间,既回不到过去,也没有未来。

他跑到海边,喝得烂醉如泥。第二天,他辞了工。收拾好简单的行李,他买了一把枪,当晚就搭上了前往巴拉圭的长途汽车。因为他听说那里是走私天堂,赚钱机会很多。他计划去那里闯荡几个月,赚一笔钱寄回家以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然后用余下的钱作旅费去亚马逊丛林,把自己埋葬在那里,一了百了。

夜路很黑,巴士在轻微的颠晃中前进。他睡不着,独自凝望着窗外。只见夜空中点点星光闪烁,遥远又神秘。浩瀚的宇宙,无限的时空中,人是何等的渺小!一种莫名的感觉触动了他,他在心中默默地说:“宇宙中的神啊!如果你真的存在,求你向我显现,为我指一条路吧!”

 

 

孤独过客孤独泪

 

这时的我,仍旧在北京,在自己的城市里,像异乡人一样孤独地四处漂泊。自从他走后,我的世界里就只有冬天,冰雪从不曾化过。

我们往来的信,越写越少,不忍把自己的苦告诉对方,只有把泪往肚子里咽。“你问我何时归故里,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杨,记得这首歌吗?你让我把它记在心里等你。你说,一年,最多两年,我们就能团聚。而如今,第三个冬天又近了,却依然不见你归来的身影。这漫漫的严冬啊,何时才是尽头呢?

终于,黑暗中出现了一丝希望:我意外获得去新加坡工作的机会。我兴奋地幻想,也许从新加坡转道去巴西比较容易;也许,我能先在那里立足,之后杨来与我相聚。反正只要出了国门,总能有办法使我们越走越近。

尽管前方一切都是未知数,我仍义无反顾地迈了出去。

到了新加坡,短暂的新鲜感过去之后,我回到现实里。异地求生,艰难重重。物质社会中的价值观,是金钱衡量一切。我心中对比着当地人的优越生活条件,与我们中国几代人所经历的种种苦难,觉得命运实在不公。我暗下决心,要拼命赚钱,凭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出人头地。

那时,我身兼数职,早出晚归。除了在一家私人公司上班之外,还在工余时间做华语家教,为广告公司撰稿,又藉着在全国华语演讲比赛获奖的机会,成为电台兼职主持人。此外,还参加一些华人社团的活动以扩大社交圈。我把日程表排得满满的,根本没有休息天。

新加坡的南洋美食非常闻名,我却从未见识过──因为我舍不得花钱、花时间,找个餐厅坐下来好好吃顿饭。我往往是三口两口就吃完一个盒饭,或是在匆匆赶路时,边走边啃三明治。

紧张的生活使我患上了慢性胃炎,有时胃绞痛得浑身冒冷汗,脸色蜡黄。我的腰痛旧疾也经常发作,走路时疼得钻心。

一次,我去一个住在山坡上的学生家上课。才走到山脚下,骤然腰痛袭来,我咬着牙硬撑,一点点挪动脚步。平日五分钟的路程,竟用了近40分钟。好不容易到了学生家门口,全身已被汗湿透。由于早已过了上课的时间,家长叫我改日再来。

我回到来时的曲折小径前,坐在台阶上,把头深深埋在了臂弯里。

夜幕降临了。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我心中隐隐刺痛。每个家都有一扇开着的窗,窗内的灯温馨地亮着,等候工作劳累了一天的亲人归来。想必桌上还有热腾腾的饭菜,屋里还有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而我的窗,却紧闭着,更没有一盏灯为我而留。在这繁华的都市里,我只是个孤独的过客,谁会在乎我的存在,倾听我的心声?

 

 

两片浮萍流水分

 

在新加坡的三年期间,我前后搬了六次家。因为工作不稳定,常常要换住处。

这期间,杨已离开里约去了巴拉圭,与几经搬迁的我,阴差阳错地失去了联络。我们如同两片浮萍,被无情的流水分开,各自漂泊天涯。今生今世,也许再无缘相见了。

哀莫大于心死。日复一日,我机械般地忙碌着,心,却是浑浑噩噩的。最怕有假日──突然闲下来,我会不知所措。望着天边的白云一朵朵飘过,反复问自己:“这样活着,为了什么?有意义吗?我还能撑多久?”没有答案。只有无边的空虚寂寞,像潮水一般涌来,淹没了我。

和杨那份刻骨铭心的爱,是我最深的痛:渴望,却得不到。漫长的岁月把希望慢慢熬成了绝望。这是怎样的一种折磨!我将自己的感情,小心层层包裹,埋在记忆的最深处。我的心被他带走了,剩下的只是一个躯壳。

空虚的我,常常和朋友在舞厅流连到深夜。我灌下大杯的威士忌,藉着醉意,在强烈的节奏和震耳欲聋的音乐中,不顾腰痛,在舞池里尽情狂舞。曲终人散后,筋疲力尽的我踉踉跄跄地走在无人的街道上,让晚风吹干脸上的泪。

一天上班的路上,见到卖花小贩手中的玫瑰娇艳欲滴,忍不住买了下来。到了公司,一位同事见了就说:“哇,好漂亮!一定是哪个男生送的!”我没应声,默默低头走开。杨,当年你离开时,我对你说过:等我们重逢时,你一定要带玫瑰花来接我哦!你答应过我的。还会有这一天吗?

瓶中的花渐渐凋零。终于把枯萎的花丢弃时,我对自己说,再也不买花了,我那苍白的日子不配有鲜花点缀。

愁苦已把我当初那年轻活泼的心,刻成了核桃壳一般,里面装满了怨恨、苦毒、嫉妒、不平。若有人得罪我,我会毫不留情地报复。我甚至去利用、嘲弄一些对我有好感的人。看到别人痛苦时,我冷漠、无动于衷。我给自己一个很堂皇的理由:命运对我如此不公,我为何要善待他人?

长期的抑郁,使我的健康出现了问题:常常数日失眠,脸色晦暗无光,精神恍惚,焦躁不安,胃痛、腰痛频频发作。

我处在崩溃的边缘,每天回到住处,一定要大哭一场来释放心中几乎要爆炸的憋闷,才能昏昏睡去。多少次半夜从噩梦中惊醒,怔望着天花板,熬到天亮。我仿佛看见自己四周都是厚厚的墙,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透进来。我在心中一遍遍呐喊:“路在哪里?我该往何处去?”

那天,得知又一次被迫要搬家时,我把从国内带来的、全部的、心爱的书籍,统统塞进垃圾袋。听着袋子从高楼垃圾通道坠下,发出“咚”的一声巨响,我觉得自己整个人也随之坠落到底了。

当晚,我拿起电话,拨打SOS自杀者生命热线求救,向接电话的义工倾诉心中的苦闷与绝望。终于有人听我的心声,且给我安慰与鼓励,我的情绪稍微平复,冷静下来。想到父母对我这唯一女儿的殷殷期盼,我这些年的坎坷让他们心痛又爱莫能助,我还要忍心撇下他们,让他们伤心绝望吗?

还有他呢?我们之间的誓言,难道就这样随风飘逝无踪吗?心力交瘁的我,抓起电话,打给远方的父母,泣不成声地说,我和杨失去联系很久了,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我好想能再找到他,哪怕只说上一句话,我也甘心了……

(未完待续)

 

 

作者现居巴西圣保罗市,为全职母亲。

作者保留版权,请勿以任何形式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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