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区曼玲
圣诞将近。在喜庆的节日气氛中,在商家喧哗、购物欲大大膨胀之时,我的心不由地穿过“圣诞”,定睛耶稣。在各种圣诞礼物上,在石、玉、水晶等雕塑的马槽上,看见这位为了受难、为了替死,而生在马槽的上帝的羔羊。
在祥和的圣诞之日,人的心真的能避开耶稣的死吗?
大石滚动的声音。晨曦随之流进阴暗的洞穴。石台上的裹尸布逐渐塌陷,一位年轻的男子坐在旁边,面容安详平静,缓缓起身,跨步向墓洞外的光明走去。
这浑身散发着光的男子,昂首阔步时,展现出手掌上穿透的孔洞。没错!他就是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
耶稣复活了!
好莱坞影星梅尔吉布逊将耶稣生前最后的十二个小时搬上银幕,以圣经里的福音书为准则,利用电影媒介来讲述这个关于顺服、牺牲、受难、救赎、战胜死亡的爱的故事。可以说,这是一部深具美学、发人深省、感人至深,且具说服力的伟大作品。
过于血腥与暴力?
这部片子在拍摄期间即引起各界广泛的注意,抗议、反对、怀疑之声不断。试片时又遭到强烈批评,基督徒与非基督徒的口径一致,抨击此片过度血腥与暴力。
奇怪的是,好莱坞主流电影里向来便极尽暴力之能事,狰狞的面孔、打杀、流血、火爆的场面,比起“受难”片中有过之而无不及。比方堤波顿(Tim Burton)的“无头谷”(Sleepy Hollow)、成人版之“白雪公主”,以及柯波拉的“教父”一系列影片、马丁史克西斯的“好家伙”等等。
此外,残酷血腥的电脑游戏更是不胜枚举。这些都是假娱乐之名,欲达刺激、悚动观众的目的。往往这些电影的题材都是来自编剧家的幻想,纯粹为求血腥而制造血腥。
但奇怪的是,这许许多多为残暴而残暴的电影皆可获得极佳的影评,唯独到了“受难记”,记者先生小姐们与众多影评人便吃惊不已,仿佛现今的观众皆是纯洁的白纸,不曾受媒体暴力影响、虐待过的小婴孩,他们必须尽全力来保护观众的“幼小心灵”。
当然,既存的暴力镜头无法为暴力本身做辩解,无谓地展现血腥与残酷是错误的。这或许适用于不少时下的电影,但是《耶稣受难记》是否也包括在内呢?
上文提到,《耶稣受难记》一片是根据圣经的福音书来拍摄的。故事的主题并非捏造,而是两千多年来持续吸引无数人的真实事件。耶稣的受难与复活,有许多亲眼目睹的人作见证,并且他们不约而同地将事件记载下来。
钉十字架是公元前五百年左右盛行于波斯帝国的刑罚,公元前第四世纪由亚历山大大帝传入地中海沿岸,后来再被罗马帝国沿用。古罗马的政治家与哲学家西塞罗称钉十字架为“最残忍,最不堪入目的刑罚”(注1),是最可悲的死亡方式(注2)。正因为此刑罚的极尽羞辱与残酷,所以罗马人通常不用于自己的国人身上,而只用来处决奴隶或反罗马帝国的政治犯。
再说到鞭笞。当时罗马人所用的鞭子称为“泛烂骨”(Flagrum)。“泛烂骨”并非一般的皮鞭,而是一根结实的木柄,上面嵌有不同长短、镶嵌尖锐刺骨或铅块的皮条。就医学的角度来看,“泛烂骨”鞭打罪犯的肩、背、腿上,首先会造成皮开肉绽;接下来的每一鞭便深切到皮下组织,进而引发微血管与静脉的血流出。最后置于再下一层的肌肉中的动脉被伤及,鲜血喷出。被泛烂骨“伺候”过的刑犯,背部所呈现的是一副血肉模糊的“绞肉”景象(注3)。
由此看来,吉布逊在银幕上的呈现并不是故意夸张、悚动,而是为求写实逼真。
许多人要问:即使当时的情况果真如此,我们有必要血淋淋地展现给观众看吗?
笔者的答案是肯定的。正是因为耶稣为我们背负的苦难、承担的责罚,无法仅靠读一句:“他被拖出去遭鞭笞,然后钉死于十字架上”就能想像得出来;正是因为现代人已经被太多既存的暴力、血腥搞得麻木,反而忽略了去体会基督为世人钉十字架的每个细节的残酷与真实,所以我们要把当年的情况尽量真实地、直接地展现出来。让观者感同身受地去体会,让我们从对救恩的轻视、对救主的冷淡中惊醒过来,让我们更深地明白耶稣基督为我们的罪所付的代价,体会神对罪人的爱是何等长阔高深。
古今中外许多艺术家们藉画作或雕塑来展现耶稣的受难,吉布逊则采用他擅长的电影媒介,将这攸关人类救赎的重要事件极尽真实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如果我们可以忍受“天生杀人狂”(Natural Born Killers,奥利佛史东导演)电影中的无谓杀戮、渲染暴力,那么耶稣为我们流下的宝血为什么会令我们觉得刺眼?如果虚构故事中的暴力可以被夸大渲染,那么真实事件中的残暴为什么就该被低调处理呢?
相反地,这部布满腥红的影片迫使观众去思考:是什么将人类推至如此凶残、嗜血、残酷的地步?耶稣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他为什么心甘情愿、一点也不辩解、反抗地受人凌辱至死?究竟是什么力量、动机与情操促使他在十字架上呼喊:“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作的,他们不晓得。”(《路加福音》23:34)
过于夸大不实吗?
有些基督徒对影片的真实度吹毛求疵,只要是福音书中没有记载的,便被归入批评之列。譬如片中犹大出卖耶稣之后被小鬼纠缠;乌鸦啄瞎十字架上嘲讽耶稣的罪犯眼睛……
观者似乎忘了非常重要的一点:即使吉布逊极度忠于史实,这部电影仍旧属于他个人的艺术创作;而艺术作品的作者有权利、也有义务为了达到他所要传达的讯息与意象,做删减与插入的工作。这意味着拣选某些细节来加以浓缩、延伸、强调、作注解或诠释。这种创作者的自由在本片中跟在其它诸如音乐、戏剧、绘画与雕刻的创作中并无不同。我们并不批评毕卡索的人像画太畸形,也不认为贝克特的“等待戈多”(Waiting for Godot)太不真实。重要的是,这些删减与插入的结果有没有使作者的意图更明显,有没有将事件的本质扭曲,是否能让真相更加清晰。
上述的两个例子是艺术家所作的得体诠释。它让我们看到出卖救世主的犹大遭到良心的谴责而摇摆于疯狂、幻觉与理性之间;而有幸跟耶稣同时被钉的罪犯不仅轻视了这份特权,还放弃了能进入天堂、获得永生的机会。这样的人,是不是真真实实的“有眼无珠”呢?
本片中撒但被拟人化,并具体展现出来,这是另一个成功的艺术创作例子。他没有狰狞的面孔、可怖的表情。相反地,我们看到的是一张俊秀苍白的脸。他身披黑衣,神秘而诱人(如同撒但所造的谎言假像般,也总是动人而具诱惑力的)。他时时凝神注视,低语引诱,诡计多端,阴险狡诈。他深谙人性弱点,总是在艰困时打击我们对神的信心,让我们心生怀疑恐惧,进而远离、背叛神。
耶稣在客西马尼园祷告时,面对将至的审判与酷刑,特别是面对将临的天父向他掩面的那一刻,他甚至忧惧得流出血汗(这是耶稣人性的一面),此时的他也同样暴露在撒但的引诱下。但是我们看到耶稣的反应是:全神贯注在上帝身上,求祂赐予勇气与力量。当他祷告完后,起身奋力踩死徘徊在身边的毒蛇(撒但的象征)。至此,我们便看到了耶稣对天父的信任,以及他服从神旨意的决心。撒但的诡计无以在耶稣身上得逞。
另一个属于创作者的插入,展现在彼拉多与其妻子谈论真理的对话上。彼拉多对于审判耶稣一案,心里很是挣扎。在试着将这烫手山芋丢给希律王不成后,他多次向喧嚣的犹太人表明:“这人(耶稣)做了什么恶事呢?我并没有查出他什么该死的罪来。所以,我要责打他,把他释放了。”(《路加福音》23:22)
对于耶稣的清白他心知肚明,尤其是耶稣的一席话,更让他忐忑不安。耶稣对彼拉多说:“我的使命是为真理作证,我为此而生,也为此来到世上。凡是属于真理的人一定听我的话。”(参《约翰福音》18:37)彼拉多当时很鄙夷、执拗地反驳:“真理?!真理是什么?”但是耶稣在面临死亡时所表现出的沉稳与镇定,他话语中所透露的智慧与深义,让彼拉多感到此人的不凡,因此他深陷于一个困难的决择中:释放耶稣,进而冒引起暴动的危险;还是昧着良心,投众所好,判耶稣死刑?
梅尔吉布逊在此插入一段彼拉多与其妻子克罗蒂雅的对话,将彼拉多作决定的考量因素与内心的挣扎作了很好的注解。
“你听得见真理吗?”彼拉多问。
“听得见。难道你不行吗?”克罗蒂雅忧虑地回答。
“要怎样才能听见?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如果你不愿意听真理,谁也没办法告诉你。”
这时面对群众压力的彼拉多自我辩护说:“不论审判或不审判这人,都会引发暴动,造成流血。皇帝已经警告我两次,下一个流血的人就是我了。这就是我所知道的真理。”于是他选择了眼下对他较为轻松的路,向喧嚣暴乱的犹太民众低头,不去追问耶稣所言之真理,也没有勇气为真理挺身而出。
马利亚的悲情
马利亚的心境在福音书里着墨不多,但是梅尔吉布逊的描写却是合情合理,感人至深的。整部电影中除了弥赛亚的受难,马利亚在整段过程中所历经的伤痛令人难以忘怀。
几乎不带任何言语地,马利亚忍着锥心的刺痛,一路追随长子被审判、遭酷刑。吉布逊透过两场倒叙场景来展现他们母子之间亲密和谐的关系(耶稣幼时跌倒,被母亲亲抱入怀;少壮时钉制木桌,与母亲逗闹的诙谐)。
弥赛亚无罪却遭残酷的鞭挞,好正义的人士或许会大感不平,但对马利亚来说,她内心的悲忿与哀恸却是双倍的。天底下有哪一位母亲能眼睁睁地看着爱子如此遭受残酷的刑罚?我们清楚地感受到马利亚的无力与挣扎。僵硬、惊愕、抽搐的一张脸,仿佛她里面的心正被撕碎,波涛汹涌的巨痛就要将她的身体暴裂。当耶稣扛着十字架自她身边不远处走过时,她内心经历着巨大的悲忿,整个人几乎快支撑不住了……她能承受得住爱子被糟蹋得不成人形的景象吗?马利亚僵死地倚在墙上,终于,她使尽所有仅存的力量,奋力跑到爱子身旁,在一片对耶稣讥笑怒骂的人群中嘶喊着:“我在这儿啊!”
如果上帝赋予弥赛亚肉身的苦痛无法比拟,那么马利亚心灵上必须经历的苦难便是常人无法轻易承担的。无怪乎在十字架前她向耶稣哭喊着:“让我跟你一起死吧!”
但慈悲的上帝终究没有让马利亚哀伤至死。耶稣在断气前仍不忘将母亲交付给门徒约翰,妥善安排了母亲的晚年。
耶稣重要的讯息
本片值得赞赏的许多因素之一,是它除了不可避免的残酷血腥镜头外,全片仍旧充满诗意与美学(这是绝大多数批评此片的人所忽略之处)。举凡光线的运用、气氛的凝造皆为大师之笔。因此我们能感受到客西马尼园的月色朦胧,午夜寂静。而在犹大带领大批人马前来捕捉耶稣时,他们打破了原来的安详显得格格不入。
片中的美感也来自耶稣所散发出的恩慈与尊贵气质。好比一本影像福音书般,本片在许多倒叙的场景中将耶稣的重要讯息传递出来。
- 最后的晚餐:耶稣在与门徒共进最后的晚餐时告诉他们:“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约翰福音》14:6)
彼拉多欲摆脱良心的谴责,推卸责任地藉洗手的动作来与钉死耶稣的罪过划清界线。相反,耶稣勇敢地接受天父交予的使命,他洗手,为的是与门徒共进最后的晚餐,甚至为他们洗脚。耶稣对他的门徒说:“你们是我的朋友,人为朋友牺牲自己的性命,人间的爱没有比这更伟大的了。”(参《约翰福音》15:13)
他以饼与酒为象征,说:“你们拿来吃,这是我的身体。”“你们都喝吧;这是我的血。”(参《马太福音》26:26-27)梅尔吉布逊很灵巧地透过倒叙手法将这两个洗手的动作连接在一起,彼拉多的懦弱对照耶稣的大爱。在此,后者的神性更是彰显无疑。
- 登山宝训:耶稣说:“……我告诉你们,要爱你们的仇敌,并且为迫害你们的人祷告。……假如你们只爱那些爱你们的,上帝又何必奖赏你们呢?”(参《马太福音》5:44-46)耶稣不是只说不做的人,他对我们的这番要求,自己在十字架上清清楚楚地体现。我们看到他遍体鳞伤、挣扎喘息地向天父祷告:“阿爸,原谅他们的罪,因为他们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参《路加福音》23:34)
突显反犹太人的主张?
根据福音书的记载,耶稣的被钉十字架是基于犹太人强烈的要求。梅尔吉布逊忠于福音书的呈现却引来“反犹太人”的批评。在做如此的控诉之前,我们不应忘记:耶稣本身也是犹太人。这部高举基督大爱、肯定耶稣为弥赛亚的影片,如何能同时作为攻击犹太人的武器?再者,影片中的罗马男人几乎清一色地既残忍又不人道,因此我们是否也要预期一波 “反罗马人”的风潮呢?
当梅尔吉布逊在访谈中被问及:谁要为耶稣的死负责时?
他回答:“我想我们所有的人都有责任。”一句中肯的答复,说明这部片子不是在探讨哪一个种族的罪过,而在于彰显耶稣对天父的服从,以及他为我们全人类(为你也为我)所背负的重担。梅尔吉布逊特地在拍摄此片时,亲自用自己的手(观众看不到他的脸)拿锤子跟钉子将耶稣钉在十字架上,藉以表达他“耶稣也为我的罪而死”的信念。我们和高傲、嫉妒的犹太祭司一样,与判耶稣死刑的罗马士官一般,耶稣身上的每一道伤痕都有我们每一个人的痕迹。
结语
就商业的眼光来看,梅尔吉布逊并没有必要拍这么一部片子。以他目前的片酬、知名度与受欢迎的程度而言,他大可以选择一些既轻松讨好,又不具争议性的题材。“受难记”的主题既不新颖讨好,更不具一般能叫好又叫座的卖点。可见梅尔吉布逊的动机绝非是以商业为出发点的。相反地,他投资了两仟五百万美元,遭到猛烈的批评,甚至冒着断送电影事业的危险来拍此片,目的在于将自己对耶稣基督的信仰,及耶稣为我们受难的救赎力量表达出来。
本片不是一个对福音书只有粗浅认识、对基督的受难毫无知觉的人所能展现出来的。它所引发的疑问与讨论,让耶稣再度成为一个热门话题。在一片以商业、营利挂帅,无谓又无意义的电影被大量制造的好莱坞,这份出于主流派大明星的认真与执着,实在值得我们举帽致敬。虽然吉布逊本人并非完人,但他藉着电影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耶稣,却以他完全的爱和圣洁,照耀着这个因罪而不完美的世界,照耀着因罪而坐在黑暗死荫地里的人。
注:
- Cicero, Vin Verrem, p. 64
- Flavius Josephus, De Bello Judaico, p. 7, 202, 203.
- Josh McDowell, Die Tatsache der Auferstehung, p. 61, 62.
作者来自台湾,曾任翻译与英文编辑。现住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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