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公义也追不上我们?──谈电影《猎犬》

 

 

 

文/王书亚

 

 

 

“他们在一切苦难中,他也同受苦难。”(《以赛亚书》63:9)

《猎犬》,是我看过的第3部描写卢旺达种族清洗的电影,也是最好的一部。今年(2006)3月,在卢旺达首都基加利举行了全球首映。但随后在6月的第9届上海电影节上,这部描写屠杀和信仰的电影,没有任何一家中文媒体提及──就像12年前那个春天,全世界把卢旺达忘得干干净净──这究竟是因为我们离卢旺达太远了,还是我们本身已离苦难太近?

很多人知道一年前的那部《卢旺达饭店》,是因为有奥斯卡的标签。一个叫保罗的黑人饭店经理,关起门来保护了1268名图西族难民──这是一部非洲版的《辛德勒名单》。

对拯救,人们通常是以被拯救的人数来衡量的。对人性,则以反抗者的高度来衡量。就像在卢旺达大屠杀10周年后,全世界找到了保罗。文革结束后,中国人大致经历了两轮寻找:第一轮是寻找迫害者,一旦确定,剩下的就全部是受害者。第二轮是寻找反抗者,人们找到张志新、遇罗克,知识分子们找到了顾准,然后找到了林昭。

第一轮寻找使人们松一口气,幸存者在世俗责任面前被豁免了。第二轮寻找使人们松了第二口气,原来世上并非如圣经所说,“连一个义人都没有”。你看,还是有人做到了其他人都没做到的事,这使我们不至于落到一个地步,去承认人性的堕落。

人道主义的光辉,从《辛德勒名单》到《卢旺达饭店》,使苦难的真实意义被遮蔽了。尽管辛德勒和保罗,确实能如雷雨般震撼人的心灵,但人道主义始终不能给出一个确据:苦难与拯救,到底是道高一尺,还是魔高一丈?

《猎犬》,给我们讲述了发生在卢旺达的另外一种拯救。英国牧师克里斯托,比保罗失败多了,他几乎连一个人也没有救出来。他只是选择了和2500名图西族人一起被屠杀。

克里斯托在非洲大陆服事了30余年。当时他在一所英国技术学校作牧师,一支联合国维和部队也正驻扎在那里。1994年4月6日晚,几千难民涌入维和部队驻地。11日,根据联合国安全理事会的撤离和不干预决定,维和部队遗弃了这些人,把他们留给等候在铁丝网外、手执大刀的胡图族暴民。联合国命令只带走欧洲移民,绿色贝雷帽们粗暴地把一个图西族的丈夫,从他的白人妻子身边拉开,扔回注定将成为屠宰场的校园。

这个细节中充满的罪,不亚于一场屠杀。种族主义,不但是屠杀者的,也是拯救者的。

按一般标准,电影中那位年轻的牧师助理,和冒着生命危险来报道的BBC女记者,都足以被称为英雄。但他们对内心罪性的坦然承认,使这部电影超越了人道主义。女记者说,去年她在前南斯拉夫采访,看见一个塞尔维亚女人的死,内心恐惧达到颠峰,但现在却很平静。牧师助理问,是不是因为麻木?女记者说,不,因为在塞尔维亚,我知道我也可能像她一样被杀。但在这里,我看着妇女们的尸体,我知道她们只不过是非洲人。

所以,人的善行,还是沾着污秽。10年后,一个当年技校的女学生,来到伦敦找到她从前的老师,也就是那位牧师助理,问,你当时为什么离开我们?这个问题看上去有些苛刻,当年牧师助理冒着性命危险,尽最大努力去保护那些图西族人。直到最后不能再做什么,随维和部队一起撤离。这足以堪称英雄了,有什么好指责的?但这位牧师助理露出忧伤和诚实的眼神,他只答了一句话:“我很怕死。”

他的话没有指向他与图西族人的关系,而是指向他与死亡的关系。他的意思是,我是一生因为怕死而甘为奴仆的人。死亡是一头猎犬,我是被捆绑的奴隶。我选择离开,是因为我不自由。

电影所描写的拯救,正是从这里开始的。与牧师助理相对的,是当时的克里斯托牧师,当他得知另一座教堂的牧师被害,他决定去那边主持圣餐。助手说,你可能会被杀死。牧师回答,这不是问题的重点,重点是“你们不可停止聚会”(《希伯来书》10:25)。苦难的真正意义,是为了把人从奴仆的状态中释放出来、克服对死亡的恐惧。恐惧不被征服,一切道德和善行就是死亡的人质。

克里斯托牧师最后决定留下来,和图西族人同生死。他对助手说,你常常问我,上帝的爱在哪里?我一生当中从未像现在这样强烈的感受到基督的爱,上帝就在这里,与他们(图西族人)一道受难。如果我现在离开他们,我就与十字架上的爱隔绝了。

他的殉道,很类似二战时德国神学家潘霍华的故事。潘霍华是德国著名的神学家、牧师,在希特勒时期,他选择了留在德国,最后被纳粹处死。他对二次大战后的神学思想,有巨大的影响。他的书《作门徒的代价》和《狱中书简》等等,被翻译成十几种文字,并且至今一版再版。

一位英国主教,对潘霍华有一段著名的评价:

“在德国发生的事情,是不能以人间标准来衡量的……上帝牺牲了他最忠心、最勇敢的儿子,去赎回一个残暴政权的罪恶,从而亲自干预了这场……最可怕的斗争。”

将其中的“德国”改为“卢旺达”,这段话完全可以用在克里斯托的身上。

《猎犬》描写的这个世界,带着一种盼望,服在虚空之下。苦难如此彻底,使人不敢妄想人的自我拯救,但彻底的苦难却孕育出一种真正的盼望。和救了1268人的保罗相比,克里斯托牧师是一位失败的拯救者吗?我们追不上公义,公义能不能追上我们?

 

 

作者现居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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