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全球化时代中的迷失与归回

超越属地的身分,进入与永生上帝的关系,在他里面实现最终极的价值,才是我们在这世界上安身立命的根基。

 

 

 

 

文╱杨天道

 

 

 

 

迷失于环境

 

记得曾看过一部电影叫《迷失东京》,主角是为拍摄广告,独自来到日本的中年男星,和大学毕业不久便跟随丈夫漂泊的少妇。在浮华喧嚣的大都市心脏,语言沟通的缺陷衬托出的迷茫中,这对偶然相遇异乡的男女,建立起微妙的情感联系和友谊。这陌生国度里的夜色始终是含蓄而犹疑的,就像他们望出去的眼神。故事的结尾,两个人不动声色地回到庸常的生活中,观众们大概都松了一口气。

影片的情节遗忘了许多,但片名的“迷失”二字让我回味良久。令剧中人怅然若失的,是东西方文化的迥异,是人们内心波澜的不可捉摸,还是终究无法逃离命定的生活轨道?

甚至我们这些观众的人生,也正在不知不觉中迷失。似乎经过了许多风景,又似乎哪里都没有到达。我们努力调整步伐让自己汇入人海的流动,但不期然的遭遇、日常经验的颠覆,提醒我们原来是活在陌生的世界上,跟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也许西方人初次来到东方所经验的迷失,同我曾经一个人去到纽约,驻足时代广场和第五大街时的心情相仿。在自信而机警的各种肤色的面孔中,在嘈杂而节制的各种语言的声浪中,我尽管费力地辨认,却总也找不到一缕熟悉的气息。

原以为轻易就会遇到的中国同胞,似乎都隐藏在这潮来潮往的人群中了。其实连我自己在别人眼中,也无从得知来自何方,去向何地。我于是停止东张西望一直走下去,脚下的街道仿佛变成流动的沙滩,四周的空气突然有了海水的味道。没有电影人物那样的曲折剧情,但我仍像故事的题目一样,迷失在纽约的街头。

我想,陌生的文化之所以让我们困惑,与其说是它动摇了我们心理的框架,不如说是它凸显出我们的与众不同。于是,人们模仿电影电视上的插科打诨,不假思索地复制俗艳的手机短信,使用空洞无物的网络语言,无非是要回避发出独特的声音。而当我们再也无法识别出自己的声音,便似乎可以延宕关于身分的诘问:我是谁?我究竟有何不同?

 

 

迷失于人群

 

在国外的时候,有时会被误认为韩国人或者日本人。我发现交通警察聪明得多,他们干脆不问国籍就写下“亚洲人”了事。仔细想来,也许亚洲各国的文化的确正变得越来越相似,而我们又何尝不是将整个西方世界或白皮肤的人们,当作一个简单的概念呢?

当初申请驾驶执照时,当办理证件的小姐不容置疑地将我的眼睛登记为“棕色”时,我曾有过一霎那的惊愕和沮丧:我们中国人难道不都是黑眼睛吗?我在何时与何处失去了这至关重要的特征?

公务员当然不会弄错我的身分,但她判断的依据仅仅是一纸证件吗?在形形色色的身体、语言、饮食、传统等等特征之外,人是否只有地理坐标上的意义?假如有一天地理的界限可以拆除,人们能够任意选择栖息的场所,还可以如何区别我与其他人的不同吗?在全球化的时代,当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对麦当劳、windows、ipod不再感觉陌生,我们究竟是丰富了自己,还是迷失了自己?

我们习惯在团体和社会中认识自己,不仅因为我们的生存仰赖于生态系统和人际关系,并且对自我存在的意识和肯定也往往要藉助群体:我们是在与他人的关系中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价值。于是在任何地方和时间,社交成为我们不得已、乃至热衷的活动。

从社团协会到论坛网友,人们都在寻找可以确定隶属,甚至永远隶属的群体。飘零,总是危险的,因为人生中布满重重迷雾。为了战胜我们的不稳定感和对未来的惧怕,我们宁愿藏身在扰攘的人群中、万千的人面里。

不难理解,为何今天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失去实感而茫无所依,虚幻的电子游戏空间竟成为最赢利的商品。Internet将全世界的人联结起来,但每个使用者都被赋予任意多个ID,许多人遂习惯生活在一己的想像之中。人们对电脑网络的喝彩和声讨仍然在继续,而我不能不忧虑的是,当键盘与显示器在一瞬间,消融了看得见与看不见的差异,不论年龄、职业、学历还是面容、谈吐、情绪,我们还剩下什么?是大家都不否认拥有的人性吗?我们又该如何解释人性的驳杂错综?

 

 

对“我”的认知

 

在圣经中,耶稣一再问他的门徒,“我是谁?”他坚持要求得到回答,固然是因为他的身分关乎不可妥协的真理。但也不妨推想,当他与门徒们朝夕相处,渐渐深厚的亲密感难免令他不再神秘、不再超凡。可是停止了关于“耶稣是谁”的追问,忘记了他始终与我们每个人的不同,称为“教会”的这个团体终将变得空洞无物。

这也许正是基督教信仰最大的陷阱,因为我们有一天会发现,外表看来谦和平凡的这位人子,竟是宇宙万物赖以存在的太初之道。无怪乎耶稣的教导和要求对于那些单单要求耶稣只做朋友的人来说,常常是极大的冒犯。

另一方面,耶稣不允许门徒的答案是人云亦云,因为我们只有恢复成为独立的个人,才能认识他的世界和我们内心的世界,进而确定自己的真实。虽然人们现在比任何时候更容易获得知识和数据,但归根到底,我们只能单独地面对和解决人生的问题。

在一个后现代的社会中,团体可以淹没甚至代替人的个性,广告可以影响甚至操纵人的决定。其结果不言而喻:当我们弄不清自己是谁,不仅我们的行为自相矛盾,我们的目标也自相矛盾。

当代人的虚无和恐惧、愤怒与自私的原因,在于我们的生命失去真正的参照点。而没有坐标的人生就像不带地图的旅客,至终会迷失在路途上。作家卡夫卡的名言道出多少人的叹息:“目的虽有,却无路可循。我们称作路的东西,不过是彷徨而已。”

重新寻回我们的生命的坐标,不是藉由职业、财富、学识、名望等等。世界用来定义我们的这一切指标,都具有明显的瞬时性和脆弱。甚至包围我们的社会关系,也不能拯救断裂和零散的人生:团体虽然令我们的生活丰富,却无法让我们的迷惘消失。艺术家们则用作品暗示我们:人之存在不能从物质世界的因果关系得出意义,而必须向更高更远的地方观望。

这便是以色列的君王大卫极目天宇、指点繁星的原因。宇宙的浩瀚和奥秘衬托出自己的渺小,他不禁喟叹,“人算什么?……世人算什么?”(《诗篇》8:4)但诗人随即想到人的尊贵荣耀超越这可见的壮观,因为他受命管理上帝所造的万物。人的独特之处,是他可以分享上帝的工作、恩典和喜乐;而人最根本的困境不是与自然的不和谐,却是与超越世界的永生上帝的不和谐。

奥古斯丁说,“一个哭泣的人胜过一只快乐的虫”,意思是即使罪、疾病、衰老等等模糊了对现实的感触,遮蔽了一个人心灵的光芒,我们仍然要尊重那不可估量、无与伦比的地位:他按着上帝的形象被造,也能被救赎来永远享受和荣耀上帝。

正是这样的信念,让基督徒孜孜以求的不是健康快乐,而是圣洁无瑕;不再期待世上完美无缺的幸福,而是等候上帝国度的到来。用鲁益士的话说,我们渴求的是“尚未寻见的那朵花的香气,尚未听闻的那首曲子的回响,尚未访临的那个国度的消息。”假如我们是为另一个世界而诞生的,那么我们在得以窥见那里的一抹风景之前,便永远不会对过去和现在满足。

 

 

重建人生坐标

 

这个世界给我们的期望委实有限,充其量是实现一个人的自我。但我们努力要实现的,是怎样的自我?既然人生的真实与价值是由上帝的形象确立,我们便需要依据上帝的启示来校正自己的道路。

生命仿佛一泓清水,要反映出上帝的光彩。有时,水面荡起的涟漪甚或波澜,让原本精致完整的光影瞬间零乱、变形。我们平日往往不去思考“我是谁”的问题,惟有当灾难临到或事情出现差错,才会引起我们的注意。

也许人生正像哲学家黑格尔所说的:灯火通明才是真正的黑暗。圣经所知道的黑暗,不仅是罪的深渊,也是隔绝之地。而上帝呼召我们进入的奇妙光明,不仅是义的居所,更是与他亲密无间的乐园。有时候则是恩典的奇异,令我们困惑自己究系何人。

就像大卫得知上帝应许坚立他的国位直到永远时,圣经如此记录他的反应:“于是大卫王进去,坐在上帝面前说,‘主耶和华啊!我是谁?我的家算什么,你竟使我到这地步呢?’”(《撒母耳记下》7:18)大卫在扪心自问时领悟到的卑微,我们每个人在面对恩典的那一刻都会感受得到。大卫的祷告,无意中道出了真理:一个人是在与上帝的关系中,才能真正明白他的身分。

许多人认为最幸福的时刻,是接过初生婴儿的那一瞬间。我猜想那是由于为人父为人母的意识,使人的身分一下子丰盈起来。而亲人或挚友的离世令我们如此怆痛,恰恰因为我们失去了自己身分的一重坐标。

人生中的收获与损失可以引起意想不到的反应,端赖它们是否重新定义我们到底是谁。而基督徒信仰生活中的痛苦和祝福,都会让我们明白生命的复杂,和我们作为“灵性的存在”这一身分。假如人的生存仅仅寄寓于物质,那么我们的幸福便是功利的幸福、短暂的幸福,生命的美丽也无异于无根的花朵。唯独当我们进入与上帝的团契,才终于置身一个有意义的脉络中,面对一个可以作出终极的价值说明的世界。

每每从报纸上读到商贾瞒天过海、高官欺世盗名,或者学生出卖身体的报导,我总觉得真正值得扼腕叹惜的,是当代中国人对尊严的丧失感觉。这种尊严的意识,须臾离不开我们对自我的灵性,以及由此而来的道德责任的感知。就像大卫的祷告提醒我们的,人们不仅依赖上帝得到生命和呼吸,而且要继续在同上帝的关系和责任中找到真正的身分。

技术和经济的发达不可以淡化、替代人生的价值,全球化的进展更不应该消泯人被造的独特性。超越属地的身分,进入与永生上帝的关系,在他里面实现最终极的价值,才是我们在这世界上安身立命的根基。

生命失去了坐标,也就必然失去深度。不但无法发挥出我们的潜能,也时时会在混浊如泥的世途上陷入迷津。在全球化的时代中,古老的信仰挑战我们寻回迷失的身分,让我们可以不至忘记过去,不再漠视现在,也不必惧怕未来。

 

 

作者现居中国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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