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忧梦
我的义父是一位将军,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在战场上,他曾统领千军万马和敌人浴血奋战,英勇无畏。炮弹炸断了他的左臂,他伤愈后继续指挥军队战斗,成为敌人闻名丧胆的独臂将军。枪林弹雨锻造了他的坚毅,洗礼了他的民族义、中国情。他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谱写了人生可歌可泣的篇章。
太平时期,他虽居高位要职但丹心依然,廉洁秉公,两袖清风。“文革”浩劫期间,他蒙冤受难,被批斗、关进监狱成为阶下囚,仍然不肯阿谀奉承、违心向权势低头,而是愤笔疾书,写下了反映历史真相的著作。
义父八十岁高龄的那一年,我有机会和他一起去教会,和他评说时事、谈古论今。一次我们谈到中国历史时,我感慨地说:“长城是举世无双的,但也是用中国人的白骨筑成的。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到‘文革’浩劫,都印证了中国文化可悲的一面。”我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义父见到我哭了,马上说:“你看你,怎么又哭鼻子了。”他默默地想了一下,说:“看人生潮起潮落变幻无常,观日月时阴时晴自古难全。人生总是避免不了劳苦愁烦,如果还要再添眼泪,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吗?我的一生虽然曾出生入死,历尽沧桑,但我一直都宁愿流血而不流泪。我记忆中只哭过一次,那是上一个世纪三十年代的事了。当时我是一个孤儿,被善心的基督徒送到一所基督教小学校读书。后来,我从军了,不得不离开生活和学习了好几年的学校。 当时,我望着学校和送我的老师一个劲地滴眼泪,一直哭到部队。”
我尊敬地望着义父,问:“义父,你回首往事是不是没有什么伤心遗憾的?”
“我的一生遇到过很多坎坷,但我都跨过来了,对国对民我都问心无愧。我唯一觉得遗憾的是对自己的儿女,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文革’前我忙于工作,也认为小孩还小,比较少管他们,对他们的关心和爱不够。‘文革’期间,我被专政,关起来了。好几年都不能见到小孩,连他们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别说管教了。后来,我老伴也被送去监视劳动,四个小孩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三岁,都没人管。他们饱一顿饿一顿的,也不读书了,整天到外面乱混,结果都没学好。”
“现在,我的四个儿女都离婚了。儿子吊儿郎当,四、五十岁的人,还常问我这个老头子要钱。一个女儿当了别人的二奶,就是以前人说的‘姨太太’、‘小老婆’,是见不得光、偷偷摸摸的‘小老婆’。另一个女儿在吸毒……”
义父停了一下,平伏着心中的悲痛,又感慨地说,“如果当年我没有离开基督教学校,今天,我的儿女们会怎么样呢?也许就不会沦落成这样了。我离开了神,我的儿女都是无神论者,他们对人生没有什么追求,也没有精神寄托,更没有信仰,所以才会这样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虽然我前些日子又有机会再回到教会了,但我的儿女一点都没有受过基督教的影响……”
义父说到这里,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似的,说不下去了,酸涩的泪正欲涌出他的眼眶。他马上转过头,不让我看到他的眼泪,但我却看到他紧咬着嘴唇,强忍着从心里涌出的酸楚。
我默默地望着义父银白的鬓发、岁月刻在他脸上的皱纹、历史留给他的断臂,心中感慨万千,但又不知该说什么。千言万语只化为一个虔诚的祈祷:万能的神啊,求你擦干义父的眼泪,安抚他伤痛的心。让他的四个儿女都能听到他们父亲哀痛的心声,也更能听到天父召他们归家的爱的呼唤。愿慈爱怜悯的神能让这位流泪的老将军,在天堂里能等到他的儿女们。
义父魂归天国已两年了,我脑海里常浮现出那一串挂在他眼眶里的欲滴之泪。
作者现居美国旧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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