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小感

 

 

 

 

文╱汤宝

 

 

 

仅剩的出路

 

我喜欢村上春树的文字。但是每每要拿起来看,却有些犹疑。

几年前的冬天,我的写字台上摊着一本《挪威的森林》(注),手不释卷看了几个小时,却又实在是痛苦地看不下去。并不是村上的文字让我难过,村上的文字流畅清新,并不矫情。

村上既是浪漫的,又是真诚的。同样是流行的爱情文学,琼瑶、席娟、三毛等等,都是构筑一个爱情乌托邦,甚至是给青年人输送爱情鸦片──现实往往让青少年敏感的心痛苦,憧憬一个爱情乌托邦,自然有镇痛的作用。

然而村上虽然也将爱情作为避难所,却有勇气告诉我们,爱情并不是永恒的避难所。即便是直子、木月、渡边那样纯净的爱情,即便是遇上了百分百女孩或男孩。爱情既然不能提供永恒的安慰,死亡自然是主人公仅剩的出路。木月和直子的自杀,好像没有任何理由,其实是他们人生发展的自然结局。

我痛苦是因为:我觉得我就是直子。我太知道直子的困境是什么。她退缩在自我的壳里没有办法出来。直子的死亡看似突然,其实好像别人评论Sylvia Plath(西尔维亚.普拉斯,美国著名女诗人,自杀身亡)那样,她的生命那样脆弱,能活那么久已经是意外。

直子的没有出路,不是经济上的,人际关系上的,而是根本上她的生命没有出路。直子这样的女子,只有在少女时代才有审美价值。如果是卅岁,四十岁,五十岁的直子,那实在太啼笑皆非。

直子和木月可以儿童一般地恋爱,而时间终究要前进,没有人可以永远作儿童。如果生命本身没有意义,爱情又如何持续?如鲁迅先生所说,人生要有意义,爱情才能有所附丽(《伤逝》)。否则,皮之不存,毛将附焉?

隔着积满灰尘的玻璃,我看着窗外冬天的阳光,满心忧伤和压抑。阳光可以永远照下去,可是我的时间在流逝。像直子一样永远抗拒长大成人吗?几多困惑,直到我遇见上帝,才渐渐散去。

 

 

成长的逃避

 

有人说《挪威的森林》里没有正常人。人为什么要逃避成长、逃避和其他人的交流?有人说直子们的问题,只是一些青春期的适应不良,多一些和人交往,少一点对现实的逃避,应该就可以逐渐融入社会。村上笔下的人物,似乎都没有亲密的家庭关系,甚至都是生活在一个自己的世界里。也许和他人的交流多一些,就不会有那样孤僻的性格。

有趣的是,和村上笔下的人物人际关系疏离相对照,我国传统的社会,是人际关系非常紧密的。红楼梦里一个贾家,几代人之间关系何等错综复杂,每个人周围都是其他人,几乎没有什么个人空间,难道他们就不孤独?

探春理家一段,探春在贾家算得上人缘不错了。可是刚一理家,就碰到生母赵姨娘为办丧事前来吵闹。探春正和赵姨娘争吵间,凤姐派平儿来说,可以破例给赵姨娘多一点银子。表面很客气,其实大庭广众之下,是格外提醒探春不要忘了自己庶出的身份,千万不能破这个例。

赵姨娘埋怨探春不拉扯自己人,李纨在旁劝解,谓三姑娘也想拉扯自己人,只是当着大家的面不好意思说罢了。明是劝解,其实又是在讽刺她的出身。探春气得流泪,说如果自己是男人就离开这个家庭。是啊,母亲舅舅嫂子堂嫂,满满一堂都是亲人,可是一个廿两银子的争端,就尖锐地显示出她在这个家庭里何等孤立的处境。其实何止是探春,整个贾家谁不孤立呢?

既然都有孤立的问题,却有人选择逃避(出世),例如直子们,心灵太敏感,感情又脆弱,很多事情不愿意接受,所以才逃避。也有人选择入世,例如书中的另一个女孩子绿子。绿子的人生态度是洒脱的,也可以说是入世的。绿子很善于抓紧人生的小小快乐,她的青春气息和生动活泼,是小说的一抹亮色。如果说直子被关闭在自我的贝壳里,无法走到世界中去,绿子就像风一样,尽可很轻易地在世界里飘来飘去。但是绿子也说,逃到乌拉圭去,也还是到处臭驴粪。

出世的直子们究竟在逃避什么?入世的绿子们又为何无法逃避虚空?又为什么人总是处于孤独、孤立的境地,如同萨特形容的,他人即地狱?他人即地狱这句话,为中国人耳熟能详,也有廿多年了吧。不过好像人们很少谈起,为什么他人会是自己的地狱,为什么人的孤立是一种普遍的、无法逃避的现实。感慨他人即地狱,感伤人生的孤独和虚空,大约也就如此了。如果站在以人为中心的角度,也看不到更深层的原因。中国人感伤花落春尽,周而复始,永远这样的感伤,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数年后当我成为基督徒,读到《创世记》,忽有恍然大悟的感觉。圣经《创世记》里,这样描述人类始祖堕落的后果:亚当和夏娃在偷食智慧果(以自己的是非标准为标准)后,上帝问亚当为何违反上帝的命令。亚当立刻说,是你给我的女人让我吃的。

在当时,亚当只有两个亲人,他的父亲耶和华上帝,他的妻子夏娃。可是他一旦犯罪,就立刻和父亲处于对立的立场。为躲避父亲的责罚,又背叛了自己的妻子, 把责任都推到她身上。人一旦背离神,就立刻沦落到彻底孤立的局面。背离神,偏行己路,是罪,也是人孤立的根本原因。

罪渗透到世界,人于是和他人隔绝。罪使人生艰难、虚空甚至丑陋。始祖犯罪,地于是受到咒诅,人类生存的小小地球,充满了对各种有限资源的竞争。得不到是妒忌愁苦,得到了是虚空。张爱玲说童年好比一个梦,醒来就是灰暗的成人世界。不奇怪有人不想醒来。

 

 

爱之为偶像

 

这个世界的罪恶丑陋,使得直子们逃避成长,生活在自己孤立的世界里。也使绿子们紧紧专注于日常生活的细小乐趣,以逃避虚空的折磨。爱情可以把两个人亲密地连接在一起,似乎有了爱就是有了一整个世界。没有勇气面对罪恶和丑陋的敏感少年,很容易把爱情当作避难所,甚至把爱情当作偶像。

然而被人偏行己路的罪恶所捆绑的爱情,并不能解决问题,甚至是新一轮苦难的发源地。直子和木月之间难道没有真挚强烈的爱情?可恰恰是木月的自杀,对已经脆弱的直子,造成又一个空前的打击。现代人往往容易理解金牛犊是偶像,庙堂里摆的是偶像,却难以理解,银行存摺,华屋亮车,事业前途,甚至爱情,都可以成为人的偶像。而偶像从来都是虚无的。

上一代的流行爱情小说作家,比如琼瑶,是典型地把爱情当作偶像来赞美乃至崇拜的。她笔下的女性,都以爱情为人生最大的追求,苦乐悲欢,无不因爱而生。没有爱就痛不欲生,反之,两情相悦加上如果没有小人居间挑拨,没有外界的强迫,就是从此王子和公主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这样的小说,现今是再也流行不起来了,因为它和人们日常的生活经验,实在全然相反。一曲梁祝感动多少人,可是如今早已不是梁祝的时代。环境再不能如梁祝时代强迫人放弃爱,可满意的爱情还是寥若晨星。

村上笔下的男女,往往也是极重爱情的人。渡边,直子,绿子,甚至玲子的爱情都是纯净的。纯情男女最大的梦想,无过于遇见百分百男孩,或者百分百女孩。但是遇上了又怎样?我们一样会错过,会遗忘。因为我们只是想得到百分百的伴侣,而不是自己成为百分百的伴侣。

渡边和直子都是非常疏离于世界,生活在自己的小空间里的人。越是被捆锁在自我的牢狱里,就越是向往爱情。两人世界的交流、性爱的亲密无间,似乎为解决他们的孤独和孤立,提供了一条短暂的出路。

直子对渡边的爱情,更多是自恋的折射。渡边对她重要,因为他的爱为她提供她需要的关注。她也爱他,害怕他离去,“我希望你永远记得我,永远记得我这个人”。这样的爱,本质还是完全自我中心的。

渡边想要把直子从自我的壳里拉出来,也许也是觉得,如果能成功地把她拉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也就完成了自我的成长;渡边想要影响她生活的动力,也许也来源于渡边对自身自我和世界难以平衡的一种投射。渡边对绿子的感情,也同样是自我中心的。他说,我和你在一起,好像就容易融入世界一点。

绿子的爱是轻松的,但也是轻飘飘的,无所依托的。因为绿子虽然可以快乐地沉浸于日常生活的细节里面,她自己的生活也还是没有中心,也缺乏方向。渡边不能解决直子的问题,绿子也不能解决渡边的问题。人不能拯救人,人和人之间的爱情也不能拯救人。

歌手娃娃有首歌这样唱道:鲜花音乐烛光不是一切,浪漫不等于温柔体贴。爱并不仅仅是陷入情网。仅仅爱上是容易的,但是爱要持续,爱要能造就人,还需要有委身(Commitment)。没有互相的委身和交托,我们可以轻易地爱上,又可以轻易地离开。

圣经要求人只能在婚姻里享受性爱,原因也在于此。就像渡边对直子有真挚的爱情,但遇到新的选择就动摇;渡边对绿子也有真挚的爱情,但小说最后,他又开始疏离于对绿子的爱。

我们站在以自己的好恶为标准的人生观里面,我们的爱也必然为自我中心主义所主导,为追求相合而走到一起,又为自我而冲突,伤害,破裂和分离。

圣经告诉我们:“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他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也就是说,惟如此,才能有真正的爱。

《雅歌》这样歌颂爱情:“爱情如死坚强,所发的电光,是火焰的光芒,是耶和华的烈焰。爱情,众水不能熄灭,大水也不能淹没。”基督徒不像佛教徒,持色空的观念。爱情本身是极为美好的,因它来源于上帝的创造。也正因此只有在信靠上帝的基础上,爱情才可长久。

 

 

日光之上的

 

罪恶进入了世界,所以,人生必然是艰难的。用直子式的自我封闭,并不能真正逃避。人生要有真正的目标,青春期的挣扎,为的就是要开始直面人生,得以成长。而惟有信仰,能提供人生的真正目标,生命真实的盼望,以及成长的力量。

村上的小说弥漫着颓废的气息。本来在日光之下的生活,不可能是不颓废的。两千多年前,所罗门在《传道书》就这样叹息过:“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在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一个没有终极目标的人生,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生,就是这样沉浸在无法逃避的虚空里。然而我们也可以选择日光之上的人生:就是信仰上帝。如此,生命不再是捕风。□

注:《挪威的森林》是日本当红作家村上春树的代表作。“挪威的森林”(Norwegian Wood),原是60年代甲壳虫爵士乐队(The Beatles披头士)一支“静谧、忧伤,而又令人莫名地沉醉”的乐曲。

 

作者来自上海,现居美国宾州。自称“受洗时间不长,还在被主修理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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