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泊手记三则

 

 

 

 

文/玛 姬

 

 

 

之一:何必曾相识

 

自从知道要离乡别井之后,我的心便七上八落,那个将朝夕与共的地方,到底如何?

听说这是一个美丽的城市。是的,她的名字很漂亮,可是,她也是陌生的。

听说冬天会有零下数十度,而且下午四时多已经日落,大概可以用严寒,漫长来形容她的冬天吧。

这是一个什么地方?

我从香港,带着一颗亚热带的心,带着迷惘和忧虑,随着人群,走下飞机,走进这个赤道以北的国家。

接机甬道挤满了人,到处都是握手问好,相拥欢迎,满厅温馨。只是他们的衣着、面貌、表情、肤色、声音都与我们不同。而他们,就是将与我们生活在同一天空下的邻舍,顿然一种梗生生的感觉。

我们将会在哪里居住?

女儿和丈夫夹在外国人之中,显得特别渺小。我们在金发碧眼的人群中等待,焦急地搜索那个不知什么模样的人──那个当地牧师一早安排来接机的人。

他们终于来了,而且这两个新相识非常友善热情。跟着他们步出接机处,前面一大片停车场如海那么一望无际。

汽车驶在有十条双行车线的繁忙马路上,我们初尝了一个发达而地大物博的国家的气势,我们也是真的身处异乡了。

这两位朋友说要让我们有亲切感,所以带我们到一间中国餐馆吃午饭。是的,当我对着一盘中国菜,听到广东话时,竟然已有“久违了”的感觉,但我们离开香港才不过十多小时而已!所以,深深感激他们这份细致关怀,这“初到贵境”的第一幕,将会长留我心间。

我们住在一对从未见过面的夫妇家里,也是当地教会安排的。女主人早上返工前摆好早点,将煮好的午餐放在冰箱。晚上放工时也带着一大堆菜回来,关切之情洋溢在厨房与客厅之中。

我们每天都饱尝美食,也享受家的温暖。虽然素不相识,竟然如多年未见的老友重逢一样,有说不完的话题,当然嘛,几个成人若由童年说起,大概总要十天八天了吧。

想不到,两家人在地球两端生活了几十年,各不相干,竟然会经过万水千山,顷刻间就相遇于那么一点。人世间的事总是叫人猜不着,却又那么使人感动。相逢何必曾相识,在这冷酷的时代,能享受别人的赐赠,能分一点爱给别人,都是幸福的。

 

 

之二:你病了

 

听说你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可是,如何探望?我们只是初相识,见过一次而已。

这几天大家的话题都是说你的病。很多人挂心。

“我要上班,只能在电话里问候算了。”

“移民就是这样的了,无亲无故,叫天不应,叫地不闻,每个人都要捱的,我当年都是自己一手一脚捱出来。”

“她生病,又要看顾孩子,可以想像她的辛苦了。”

“这里做女人,个个如是,生病也要煮饭、做家务、带孩子。”

大家都很挂念你。

我冒昧打一通电话给你。听到你微弱的声音,我好难过,我很想来看看你。

在一个炎热的下午,我们终于见面。你很消瘦,病得那么虚弱,要卧床休息,还要撑着一个家。你的坚强使我敬佩,也使我惭愧。

我自从身在异乡,便无时无刻不思家想家,喜庆节日触景伤情。病了想爹想娘,无事发生也会睡不好,所谓顾影自怜。当我看见你一个人最无助的时候,仍无怨恨地、竭尽所能地生活,我很惊讶!

你说,你也自怜,也希望爹娘在,希望能好好休息,尽快康复。但当环境不是想像中的如意时,你会坚强,这是唯一处理生活的方法,也是最好的方法。

我想起圣经有一句话:“我的帮助从何而来?我的帮助从造天地的耶和华而来。”(《诗》121:1,2)你说是,你也是靠上帝的帮助。我此刻才省觉,只要积极,只要知道上帝仍在,人可以生活得很好。

你说感谢上帝,我从天而降,带给你安慰和支持。噢,我做了天使!但当我手抱你的孩子,让你稍稍歇息时,我很感动。茫茫人海,我们能相遇,能互相馈赠,互相勉励,已是幸福,你也是我的天使。在我往后的日子中,我不敢再抱怨,我会更积极,无论天气如何灰暗,总会有阳光灿烂的一天,人生也一样。

 

 

之三:洗衣乐

 

远古年代在河边洗衣洗澡的女子,总谱出一段一段浪漫的故事。

西施在浣溪沙洗衣服,竟然做了“沉鱼落雁”这形容词中一半的女主角,后来那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更是世代相传。圣经里也有个河边洗澡的故事,有一天,有个埃及公主正在河边洗澡,忽然发现了一个草篮在河中漂流,于是吩咐侍女拿来看看,原来里面载着个小婴儿。公主看见这个可爱的婴儿,便心动了,于是收养了他。谁知这个婴儿长大了之后,做了民族大英雄,救了自己的族人,谱出一段荡气回肠的历史故事。

洗衣服这回事,在先进国家,应该是一件乐事吧!电视广告都是这样说的:漂亮的小姐、女士要洗衣服,只要伸出玉手,在机器上按一下钮,便将一大篮肮脏衣物变成雪白。那位漂亮小姐穿著名贵礼服洗衫,看着一件一件衣服像花瓣、像丝带一样,从洗衣机飞出来,在天空飘呀飘。

这广告使男人更加不明白,家中老婆为何穿得那么随便?做家务也可以打扮到像去宴会一样嘛!

当我来到先进国家,才发现不是家家户户都有洗衣、干衣设备的。他们用汽车将一星期积下来的衣物床单运去公共洗衣房,在那里消磨几小时,然后将洗好烘干的衣物用汽车搬回家。

我们也参加了这行列。第一次看到数十台洗衣机、干衣机并列着,像大工厂一样,心情很难形容。洗衣房没有西施,没有公主,只有忙于放衫取衫的男人女人。

这个本来是在家里的私人作业,被迫搬到公众地方。众目睽睽之下洗衣摺衫,家里各人喜穿什么,都几乎一目了然,哪里有广告说的衣物从洗衣机飘上来的浪漫。

但几星期后,我从洗衣房里看到了,比那广告更吸引人的片断。

最初将一篮衣物运到洗衣房时,心里很不好受。是自怜也是自卑,又觉得很费时费事,来回车程和呆等大概三几小时,很浪费,三小时可以做很多有意义的工作了。周围的人却好像很习惯这种生活。有些单身女士来到,快手快脚地将衣物分别放入不同的洗衣机,然后找张长台,将带来的大堆文件、计数机、文具摊开,就埋头写呀写。一听到机器发出响声,便很快地走去搬出所有湿衫,放入干衣机,然后又伏案工作。

有些年轻的男女,像情侣或新婚的,将衣物安排好,便溜了出去。隔不久回来将湿衫放入干衣机,又溜了出去。然后再像校准时间似的回来了,便从干衣机抽出一件衣服,一边谈笑一边褶放在竹篓里。当抽出一张床单被单之类,两人便左转右转,左褶右褶,一个说这边,一个说那边,一个说要褶成长方形,一个说要褶成四方形,那甜蜜那温馨,完全没有我的什么自怜自卑。

有些全家总动员来的,爸爸、妈妈、小孩一早已分好衣物,到步时每人找一台机,自顾自地入钱放衫按钮。大人坐下看报,小朋友打开薯片、糖果、玩具,一家人围坐着。最小的大概三四岁,他的样子很神气,每次按钮的时候,都充满自信地用眼神和笑容向大家报告:我做到了。

他们那几小时很怡然自得,没有人叫闷叫苦,大家欢天喜地得像家庭日出外游玩一样。走的时候很开心地推着车,大的拖着小的手,女的挽着男的手,他们也没有我的自怜自卑。

我不敢有什么怨言了,每次都怀着快乐的心情步入洗衣房。后来,当我偶然知道这些洗衣房背后,有我们上一代的辛酸血泪史时,就更添敬意。

最重要的是,我已找到了洗衣的乐趣。这不是昔日美人那种气派,也不是广告那种幻像,而是与周围邻居一起自得其乐。这种乐趣一直到某一天,朋友送给我们一台干衣机后,无言结束。

 

 

作者来自香港,现住明尼苏达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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