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百年的工夫才熬到散会,我如离弦之箭蹿出门,生怕被热心的“主内兄弟们”拉住交流心得。更重要的是,我准备在楼梯口与她“巧遇”。
文/叶 子
上期内容梗概:
男主人公方晴川的两个哥哥,皆娶了不谙中文之妻,使方妈妈深为苦恼,只得把全部希望放在方晴川的身上。而女主人公吴双,自幼遭父亲抛弃,和母亲相依为命,艰难度日,终于在美国学业有成,跻身白领阶层。工作之余,常深夜流连舞场,或在家大开派对。
吴双:
妈妈在我的公寓门前辛辛苦苦敲了半天门,没动静,她便取出钥匙。一脚踏进来,当,哗啦,哔啪,是她踢翻了啤酒瓶,酒瓶撞倒可乐罐,她忙往后退,又正踩上空pizza盒,一滑,赶紧扶住门边的小桌,融化的冰激淋沾了她一手一袖。
“天呐小双,你在家里装了多少暗器?”她狼狈不堪。
待她终于站稳脚,定睛一看,立刻吓得叫出来,几乎拔腿就跑。我的客厅地上横歪竖倒躺满了正呼呼熟睡的男孩女孩,姿态各异,憨态可掬。
等妈妈惊魂甫定,确认这不是个惨烈的谋杀现场后,在这横七竖八中没看见我,立刻怒从中来,三脚两步、跌跌撞撞、险象环生地踩着满地狼籍中的缝隙直扑我的卧室。
“小双你给我出来,你、你、你太不像话了!”她气冲冲一把推开卧室门。
立刻,她捂着脸尖叫起来。
床边站着一个男孩子,直楞楞盯着我妈也吓得大叫,情急之中只想得起来抓件衣裳遮羞。
床上的女孩一头钻进被子,尖叫声还是惊天动地。
客厅卧室一片乒乒乓乓,桌翻椅倒,活像所有带警笛儿的车都开我家来了。
我在浴室里正吹头发,被门外地震般的动静吓得毛孔悚然,忙不迭握着吹风机冲出门来。
一眼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妈,妈,您别叫唤了行不行,床上那个不是我。”
这话最灵,妈立刻噤声,她改为跺脚,“都给我出去!”
还用她说?屋里屋外,床上地下,连滚带爬,风卷残云,一个个一溜烟儿蹿出门前冲我吐舌头摇头。都知道剩下我准没好果子吃。
妈妈的教训顿时如倾盆大雨当头浇下,一边动手打扫战场。我及时关闭了听觉接收系统,推着吸尘器满屋跑,口里只称错错错。
连珠炮足足轰炸了四十分钟,才见妈妈神色稍微缓和。我脚不沾地飞跑到她身边,双手奉上热茶,扶她老人家落坐,又是捶肩又是捏腰,连撒娇带求饶,把个妈妈搓哄得哭笑不得。终于惹得她噗哧一笑,手点着我的脑门说:“你呀你呀叫我怎么说你?”又起身进浴室忙活去了,嘴里还大惊小怪,“你们是怎么搞的,果汁都黏浴缸上了。小双我跟你那帮狐朋狗友说过多少回了,你们还是把家里当花果山。”
我忙着清洗地毯上的咖啡渍,知道是陈情上奏的时候了,“人家像只蚂蚁似的在公司上了一星期班,还不许周末开个party(派对)轻松一下?”
“开party也罢了,为什么夜里不回家?上次吵得邻居打911(报警电话),我还没跟你算帐呢。”
“哼,楼下那个老巫婆……”
“什么?”
“没,没有什么。这回我们根本没敢开音乐。”
“没跳舞?噢,全改喝酒了是不是,我的天,整整四箱酒叫你们喝光了?”
“所以呀,都喝成这样了,深更半夜的,我好意思把他们赶出去?这帮少爷小姐个个驾驶纪录上有至少四个点,谁敢再让警察逮着个‘酒后驾车’?”
“活该。”妈妈还是气不打一处来,又开始苦口婆心,“一到周末你就胡闹。我们教会的青年团契每周末都有聚会,人家都跟你一般大,在一块查经祷告,不知有多好。你为什么不去?”
又来了又来了,“妈,我以后不开party不就行了,您可别这么罚我啊。”上那么闷的地方,大伙儿齐齐木头似的坐着毕恭毕敬念一本以色列人写的民族神话书,不是刑罚是什么?还动不动就有人感动得热泪盈眶,直拘得我眼前冒火星儿。
“唉,小双小双,什么时候看见你信神了,妈妈死也瞑目了。”
妈妈对那个叫上帝的神话主角情有独钟,这我是能理解的。在我们孤儿寡母初到美国、举目无亲、走投无路的日子,唯一的援手就来自此地的华人基督教教会。除了有我,妈妈还有了这一根精神支柱,才能在遭遇那样一场残酷的离弃后,挺过了生命中最黯淡的时日。她几乎身无分文落脚异国他乡,把美国最苦最累的工种做遍,支持我从名牌大学毕业,她把一份职业护理师的工作做得有声有色,五十岁的年纪还重进校园,这条路绝不容易。除了“自强不息”这四个字真正对我言传身教外,宗教信仰赋予人的慰藉与鼓励,也令我不能不心生叹服的。
但她把这也作为对我的“终极盼望”,并把教会当作不羁少年管教所,我就大不以为然了。
我的感慨被她惨无人道的尖叫打断,“天呐天呐这是,这是什么?吴双你给我过来。”
得,提名道姓了,这回情况严重。我立刻奔到浴室去,看看又是什么出土文物。
妈妈杏目圆睁,一脸不可置信,手里擎着一盒避孕药,像看杀人犯一样看我。
唉唉,这是哪位粗心大意的大小姐忘在我的梳妆台上的?
“妈,妈,这不是毒药,也不是炸药。”
我指天划地向她保证那不是我的。
确实不是我的。我从来要求对方使用安全套。
“小双小双,你可别告诉我你不是处女了……”
这回轮到我惨叫了,“天呐妈妈,我都二十六岁了,处女?您是骂我吗?”
妈妈当时就哭出了声。
我慌了,手忙脚乱把妈搀到沙发上,立刻认罪不讳痛改前非。妈妈妈妈求你别哭,让你伤心是世界上我最不愿意做的事。
妈妈趁机给我立了一百零八条清规戒律。
我只能满口答应,心想,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妈妈终于长叹一声,看样子要放过我了,“多亏我还没有答应你小姨到西雅图去。”
什么什么?
“你小姨一家都在西雅图,让我过去大家作个伴,也是说了好几年的事了。现在给我联系了一个特别好的工作机会,我就有点儿心动。我这花粉过敏症在这里一年两次闹得越来越凶,到了那边就全没事儿。按说如今你也大了,用不着我老跟在旁边守着,这不,跟我住在一起你都不肯,一找到工作就自己租公寓,还满有道理,说在美国就要给孩子private life(私人生活)。好吧,就给你private life,妈妈也去找自己的life。今天我就是来跟你商量这事的,那边催得紧。好家伙,看你这种样子,身边这群朋友,我怎么敢放心走?你要是跟教会的孩子们在一块我还……算了算了,我趁早打消这主意,马上回绝你小姨就是了。”
我差点儿跳到天花板上去,“妈,你怎么不早说?”
“现在说也不晚啊,反正我也不去了,这就给你小姨打电话。”
“别别别,妈,妈,您可一定要去,一定要去,求您了。”
“不去了、不去了。”
我急得团团转,一把揪住妈妈的袖子,“妈,妈,你们教会那个什么青年团契,是什么时候来着?”
三
方晴川:
时钟一指向六点,我们办公室里所有的电脑,按设定的程式一齐发出各种各样的大笑,同时怪叫,“Come on, It’s Friday. Happy hourtime. Happy hour now.”(嘿,星期五了!现在是快乐时光!)
我们的一线老板Richard从对面探出头,“OK, OK, I heard it. Give me five minutes, I’ll see you guys in the bar.”(好吧,好吧,我听见啦,再给我五分钟,咱们在酒吧里见。)
所有人都推开眼前的活儿,跳起来关机收摊,只有往常总是打头阵的我一反常态,一声不响拿电脑荧幕当镜子打领带。
“嘿,看你这样子不像是去happy hour啊。”旁边的同事罗德探身看我,透着奇怪。
“我这是上church(教会)去。”我端详自己,觉得不妥,又把领带除下。
“哪家新开的酒吧叫church?”罗德问别人。
我瞪他一眼,“什么酒吧!我去Chinese Bible Church(华人圣经教会)。”
罗德的眼睛瞪得比我还大,“你,church,你什么时候成church person(去教会的人)了?你是基督徒?我怎么看不出来?”
“因为我从来就不是。”我已经在门外了。
微微慵懒洋溢轻松的星期五傍晚,太阳正如常从西边落下去。尽管早上妈妈一口咬定,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升起来的。因为我居然踊跃热情地要求跟她参加祷告会去。
当然并不是太阳惹的祸。
太阳是从我心里升起来的。
第一次见到她是上个周末。
我靠在车上用手撑着头,像晒蔫的萝卜一样无精打采。Red Skin(红人队,美国著名橄榄球队,编注)的关键赛开场在即,我却被妈抓来参加什么见证分享聚会,天下还有比这更惨的事吗?
不明白这些人哪来的兴趣跟热情,和Red Skin的拥趸不相上下。主人家门前早停满了车,连斜坡引道两旁也一辆挨一辆挤上了,还有车不断驶来,前面的调不过头,中间的停不正,后边的挤不进,一个人在车上,至少五个人在车下调度,分别指着三个方向,车上的人只有更糊涂,一时间车水马龙,纠缠个不清。
微暮的天色中,一辆玫瑰红色Salara两门跑车风一样驶进我的视野,没来由地,紧紧抓住了我的眼睛。玫瑰红没有一刻的犹疑磨蹭,像长着眼睛一样直接插进车队,灵巧转身,倒车,调头,正轮,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干净利落地收身进两辆小型厢型车之间的空档,紧贴路边,刚刚合适。我几乎要喝一声彩。
离我几步之遥,车门一开一合。我竟微微地呆住了。
从来没见过女孩子把那么简单普通的一身装束穿得那么舒服和夺目。不过是一件纯白棉布衬衫,束进黑色牛仔裤,细细两条吊带,在背后交叉处结一个小巧别致的蝴蝶,看上去是说不出的明爽清新。
竟有这么好看的眉眼。
更没见过那样特别的神气。她的眼神漫不经心,却在顾盼间从来一步到位,流露一分与她的年轻不相称的冷静。见过太多长着洋娃娃般面孔的女孩,眼睛也像洋娃娃般空洞。她不一样,她的眼睛会说话。嘴角有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淡定自若,好像这世界上发生任何事,她都不会大惊小怪,迎面袭来什么样的打击伤损,她照单全收,不带一点软弱畏缩。
我不知道我的心为什么突然跳得这么快。
她下车站定,用三秒钟左右环视,就明白了现场局势。
她几步插进混乱的车队中心,敲敲车窗,“你下来,我来。”
满头大汗的司机钻出来,乖乖把钥匙交在她手里。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在场指手划脚的人都看楞了,只见车被她调理得像个听话的玩具,前挺后退,左旋右转,步步都算好了一样准确到位。她停好一辆跳下来,另一辆车的主人赶紧递钥匙。转眼间原先结成一团的车们见缝插针,各就各位,安插齐整,一律头朝向出口的方向,等开出去的时候就没得乱了。
把这一连串漂亮动作一气呵成,她吹声口哨,进门去了。
我又过了约一分钟才回过神来,马上抓着人就问,这是谁这是谁。
整个聚会程序中我首次没打瞌睡,当然也没听进去一个字。我的眼神导弹一样追踪着她。多数时候只能看到她的侧影。人太多,一时唱圣诗一时念圣经一时牧师证道,一屋子的人个个神情专注若有所思,浮想联翩的大概只有我一个。她拣了个靠墙的座位,却斜斜靠着,一本又大又厚的圣经把她大半边脸遮得严严实实。我不动声色挪到最后排角落里,往前一望,不禁莞尔。只从这个角度才能看见,她的圣经里面分明藏一本《父与子》漫画,难怪她一直坐在那儿陶醉自得。
过了一百年的工夫才熬到散会,我如离弦之箭蹿出门,生怕被热心的主内兄弟们拉住交流心得。更重要的是,我准备在楼梯口与她“巧遇”,上演我打了无数遍草稿的“相识”。
我一时还拿不定主意惯用的版本中哪一个最精彩,能一举拿下她的电话号码,人群中已不见了她的踪迹。我顿时傻眼。
偏偏身后传来妈妈一连声的叫。我一百二十个不情愿地回头,妈妈正从另一个查经班走出来,手里挽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太太,亲热得像久别重逢的姐妹一样。
我只好上去迎驾。
就在此时,刚才明明失踪了的她,从天而降般出现在我眼前。
而且,“妈,”这一声同时从我俩口中冒出。
叫完我们都一楞,互相看,眼神都不解,明明是我妈,你叫谁?
两个老太太齐声答应,乐得一脸是花。
然后约好了一样,上来一把拉住,“这就是我儿子晴川。”“这就是我女儿吴双。”接着各自马上松开了自家这个,交换战俘一样拉住人家的那个,同时赞不绝口。尤其是我妈,喜欢得心都化了,她一向见了女孩子像有毒瘾的人见了海洛因,何况眼前是这么可人的女孩。那位太太也差不多,拉着我爱不释手,那一份赏心悦目也是不言而喻了。
她俩用同样的口气由衷赞叹:“哎呀呀,方(高)姐妹你真是好福气。”
两个妈妈对望,交换一个会心的眼色,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不是吗,眼前的我和她,怎么看,都是一对璧人。
“双双,有空一定上阿姨家来玩,不许不来啊,明天就来,你跟妈妈一起来。韵梅呀,把双双给我作女儿好不好?”
妈妈万岁,妈妈,你真伟大!
“晴川,你看你妈多霸道,那我也要抢人了,晴川来给高阿姨当儿子吧。”
好好好啊。我乐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什么也不用说了。那厢,妈妈已经搂着吴双心肝宝贝地叫,“告诉阿姨你爱吃什么,明儿阿姨先做八宝薰鸭……”
这边,高阿姨四下找纸笔,“晴川啊,有空来找我们小双玩儿,我写给你小双的电话……”
那天要是有人告诉我,有个让人心想事成的神,我肯定就信了。(下期待续)
方晴川在教会巧遇吴双,“一见钟情”的古老故事,在美国上映了“现代版”。究竟方晴川有没有机会赢得芳心,会不会在高傲刁蛮的吴双面前撞得“鼻青脸肿”,请拭目以待下期《在风里说爱你》之三。
作者来自北京,现住美国马里兰州,在本刊刊登过的小说将于今年底由校园书房出版社出版小说集《花开的声音》请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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