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达辉
碧琅玕馆忆故人
中国文化中“爱”的用法一向含蓄,多以“热爱”、“爱惜”出现,“恋爱”却有羞涩之嫌。更有人认为中国人爱得自私,缺少“兼爱”之德。这或许多少有些根据。然而,我愿世人不要忘记中国人中有“大爱”之人,每人都讲一个“真爱”的故事,做一个有“大爱”心的人。
我生命中曾有许多有爱心的人,而有一位在困苦中施爱者给了我更深刻的印象。她是一位孤独的老人,和我家共住在中山大学东北区32号中。在那美丽的岭南校园中,苍松翠竹间立着一幢幢英、德式的洋楼,而32号则是一幢美式的平房,红砖褐瓦,单门独户,前临一片加拿大红松林,后依一处大竹林,四面鸟语花香,永远散放着岭南春芳。这便是被现代文人“忽然发现”的“碧琅玕馆”—-中国著名女诗人、历史学家冼玉清的故居。
我这一代人多数是文革前后出生,屡经动乱,更深受“现代化”的洗礼,对传统文化几乎不知,实在不配评价这位诗人的成就。然而,在短短的四年相处中,一个“大爱”的理念永远地植入我心中,也正是这点使我后来较有灵性去接受神的爱。
“澹雅疏朗,秀骨亭亭,不假雕饰,自饶机趣。”这正是著名历史学大师陈寅恪之父陈三立给冼玉清的评语。且不谈目前国内文人继“李(白)杜(甫)”“杜李”的排名次序之争后,又新辩“李(清照)冼”“冼李”的趣事,我只清楚地记得一个小小故事。
芳园碧草阶级恨
那是一个春天,接连下了几天雨后,终于露出了温暖的太阳。我像平时一样孤独,因为周围没有年龄相似的孩童。我那裹脚的奶奶带着我,却总难追上不时飞跑的我。因为《地雷战》、《地道战》看了一遍又一遍,那炸天炸地,刺刀见红的场面最打动我。于是,用石头作手榴弹,用树枝作刺刀枪,在松林中冲锋陷阵,在竹林里投弹打鸡,便成了每日游戏。
可是,怎样才能像电影上那般“刺刀见红”呢?雨过之后,在草地上常跳着蟾蜍,有时竟是数只同现。看到它们的丑模丑样,不禁联想起日本鬼子。于是,我那树枝“刺刀枪”大展威风,一顿乱杀,果然尸横草丛,枝头见血。我有一种英雄感。接着,我又把蟾蜍们埋入一座小坟堆中,称之为“万人坑”。
那正是1964年的春天,玩“打仗”是每一个男孩的最大喜好。不能找人对打,就去打杀蟾蜍。如果人性真如孟子所言“人之初,性本善”,那我必是后天染上了“阶级仇恨”了。可是,这种“仇恨”,不也体现在现代的打电子战争游戏的孩子身上吗?难道他们也是受了“阶级仇恨”染指不成?人天生就有罪性。
门吱地打开了。一位脸圆圆、带着深度近视眼镜的老太太走出房来。她就是我的邻居冼玉清教授。“肥肥,快过来,别打它们了。”她向我招手喊道。我怏怏地走到她面前。“瞧,你刚才打死的那一只,是爸爸,先头打死的是妈妈,还有一只是姑妈,还有一个小表妹。多可怜哪。”
我瞬然被内疚抓住,低下了头,极力禁住眼泪流出--冼玉清教授一直被世俗社会视为“怪”女性,终生不曾婚嫁。她二十三岁进入岭南大学求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前后三十四年。早在二十年代便以一段肺腑之言而惊世骇俗:“以事业为丈夫,以学校为家庭,以学生为儿女。”但她对我却用了家庭亲情说明道理,使我深深感动。那时,我父亲远在北京科学院工作,母亲去乡下搞“四清”运动,奶奶是文盲,冼教授便成了言传身教的长者。
遗世独立得可爱
冼玉清每日在家研读一叠叠的古线装书。后人评论她“遗世独立得可爱”。她曾说:“我向往‘贤人君子’的人格,我讲旧道德、旧礼教、旧文学,讲话常引经据典,强调每国都有其民族特点、文化背景与历史遗传。如毁弃自己的文化,其祸害不啻于亡国。”“我常游于古迹之间,临风独立,思古之幽情,神游超世。”她总是陶醉在一种纯洁的高尚中华文化之中,不太与他人来往,处世十分谨慎。
但是,她却每每欢迎我这小客人到她书房。“肥肥,吃一颗荔枝吧。”“吃一块木瓜吧。”每当她有这等少见水果时,总分一点给我。但只是一点点,从不多。奶奶也认为冼教授“孤寒”。大学中更有她“三十多年向以‘吝啬’出名”一说。
我到了她书房,总爱翻动书,打扰她的思路。她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她房中准备了一叠白纸,每逢我进房便让我坐在另一张桌前,在纸上涂画,然后收好,说等我妈妈回来让她看。
记得我四岁便已画出珠江上的龙舟比赛,五岁时已画得“全家福”,大概是受冼玉清房中各色古画的启迪。有一次我去珠江边上游玩,回来画了五条不同角度航行的船,还上了色。冼教授见了十分欣喜,让我母亲将之投稿去《小朋友》杂志。然而,稿退了回来,附信中说:“希望多画反映社会主义新风尚的题材。”
我十分迷惑,只看见妈和冼教授都有些伤感。冼教授惆怅地摇了摇头,说:“以后再画,总会成画家的。”我问:“什么是画家?”那就是能画出想画的东西的人。”她微笑地回答。这句话我直到现在才渐明白。
胜地仙家有劫灰
冼玉清于1955年在“批判胡适唯心论”运动中被中山大学整编“退休”。终身以“学校为家庭”的冼玉清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唯有在家中继续努力治学不息。她是研究中国古越文化和岭南发展史的权威,一生著述甚丰。国学大师陈寅恪有诗为证:“名山讲席无儒士,胜地仙家有劫灰”。他借名山胜地今昔之盛衰,慨传统文化之世纪浩劫。想不到年仅四岁的我,也陪这些前辈经历了这样的风雨。
中山大学的校园堪称全国最美的大学校园。其前身是岭南大学,创办比清华大学更早。1888年,广州出现了一家“格致书院”,是由两位中文名为香便文和哈巴的美国教士筹办的。1949年前,这是一个基督教气氛十分浓厚的地方。其礼拜堂大小仅次于著名的天主教堂“石屋”。冼玉清便是在此治学了三十多年。
据她同龄老校友讲,她早年也去教堂。但后来教会活动完全禁止,原岭南大学的那些人多受“教徒”、“美英特务”之名所累。他们中或许有人因为主背负十字架受苦而欣慰,但敢于为自己良心而大声呐喊者,则只有著名考古学家容 教授,他是后来第一个向我讲圣经的人。
冼玉清则较为沉默,不谈政治、宗教。她曾说:“不论哪一个政府我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够继续让我研究古物。”她平生最卑视那些“风派”人物,称他们“曲学阿世”。这也许是一种中国传统文人风骨和基督良知的表现。
任他蜚语满羊城
没过多久,冼玉清因病往香港医治。临走前,她将两棵木瓜苗给我妈妈,说:“这是肥肥吃剩的木瓜子长出的苗,种在地里,待我回来同吃木瓜。”那时正逢“逃港潮”,校园中有人断言冼教授一去不归。更有甚者指她此去“送情报”。其实,1941年日军占领香港后,日本驻港总督矶谷廉介久闻冼玉清大名,请她出面主持香港文化事业,为其坚拒。随后,冼玉清潜回内地。自1949年,香港大学、中文大学和浸信会大学屡屡邀请她讲学、任教,直至她去世,均被她婉拒。她实在太依恋故土了。
果然,冼玉清于1964年10月回到了广州。当时我们十分高兴,好像家人回归一般欣慰。且看陈寅恪的一首七绝:
海外东坡死复生,任他蜚语满羊城。
碧琅玕馆春长好,笑劝麻姑酒一觥。
陈寅恪不一定知道冼玉清赴港澳的全部细节,但他知道她魂归何处。
可喜那木瓜也已长大,冼教授得与我们共享。她嘱咐我妈:“肥肥乖多了,画的木瓜树很真,还把自己种树样子画上了。好,再将瓜子种树,下一年又可吃了。”
以后年年思往事
可惜,冼玉清不久又入中山医学院治病。1965年10月2日,她因患乳腺癌去世,终年七十年。
自感蹉跎了十数年的冼玉清,怀着对中国文化的担忧撒手人寰。在冼玉清去世后第三天,陈寅恪甚为伤痛地写下了一首挽诗:“香江烽火梦犹新,患难朋交廿五春。此后年年思往事,碧琅玕馆吊诗人。”
也就是这位以“吝啬”出名的诗人,将遗产绝大部分捐赠给中山医学院和广东文史馆,共达四十三万九千三百一十三元零五角五分。其中在香港的股票,按1974年6月28日市价,值一百二十九万多港币。
她在住院时,还嘱咐人送了一只小闹钟给我,说我平时最好奇那钟,望我多珍惜时间,好好学习。
两年之后,文革之火烧到了中山大学,大字报铺天盖地,大喇叭日夜对骂。我看到那i些挨打的教授们,想哭而不敢哭,还要充当“红小兵”。这是我一直引以为憾的。
更使我遗憾的是,在1969年搬到西南区49号后,目睹了一代史学大师陈寅恪在西南区50号受折磨至死的悲剧。造反派轮番用喇叭在屋外叫骂,大字报贴了一墙。老人只会流泪却说不得话,小便失禁,彻夜难眠。在一个乌黑之夜,他也悄然离去。这位被评为自司马迁、司马光之后中国最杰出的史学家,被一副小单架抬走了。他的去世却引起了国际史学界的隆重悼念。这样看来,冼玉清虽早逝却躲过了文革折磨,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椎心颓 问苍天
不久前,我故地重游,来到那苍松翠竹中的北南区32号房前,不禁凄然泪下。当年那美式平房已近颓败,却在向西向南两边加盖了如贫民屋一般的东西。昔日鸟语花香的花园,竟种满了蕃薯。当年岭南大学的礼拜堂,也改成了歌舞厅。悲哉中华,世俗之庸俗化,人口膨胀之恶化,人心的物欲化,这一切一切,未必是陈寅恪、冼玉清这些大史学家所能预见的吧。
此情此景,我不禁想起陈寅恪的一段名言:
“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程度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难道我们会在这种苦痛中消亡吗?
这种苦痛也许是中国人太依恋这个暂时的世界所造成的。正如名学者张奚若指出:“中国领导层是:好大喜功,急功近利,轻视过去,迷信将来。”“而其动机均来自‘人定胜天’的唯物论。”回顾过去五十年,人们一次次充满壮志豪情,又一次次要痛改前非、拨乱反正。今天又何尝不是依然如此?如果我们每一个人都像冼玉清教授一样,踏踏实实地做一点好事,讲真话不讲假话,我们又何惧有人骂“丑陋的中国人呢”?然而,不依靠上帝我们又怎能有这种耐力和信心达成这一点呢?
作者为画家,现居美国洛杉矶。今年回国,适逢史学界隆重纪念史学大师陈寅恪诞辰110周年,不禁追忆起曾与其患难同道的著名女诗人冼玉清教授。
许多人认为基督精神难与中华文化融合,却不知道冼玉清、容庚这些最了解中华传统文化的学者,均是基督徒。作者相信他们对中华文化之研究,只是其追求真理之一部分,以真理之道得永生才是实质。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