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疆界

 

 

 

文/紫虹

 

 

 

签证馆

 

儿子阳阳近来对地图颇有兴趣。今天又找出一本《小小寰宇》,一页一页地研究起来。看到北美地图的时候,他忽然问我:“妈妈,没有人以前,霸王龙能不能随便从美国到加拿大,从加拿大到美国?”

我告诉他,国与国的疆界是人划分的,没有人的时候,也没有国家,当然没有这样的限制。不过,我心里想,那时候,也许有些恐龙想划地为界也说不定呢。

阳阳的爸爸出国的时候,阳阳还不到三岁,到火车站送爸爸去北京,看着长长的火车,兴奋得跑来跑去,爸爸几次要抱抱他,他都不肯。第二天,他开始找爸爸。第三天,他开始哭。我让他哭得心里难受,嘴上却说:“好了,现在知道想爸爸了?为什么在火车站爸爸把你抱起来你就往下溜?”我带他到校园里散散心,不料所到之处,无不引起他的回忆。我带他去体育场,他说,我爸爸带我在这儿看过球。我们走过图书馆前的草坪,他说,我爸爸在这儿给我逮过蝴蝶。说着,泪水就往下流。我当时想,这孩子想爸爸的伤心,真比少年人失恋还要难过几分。

后来准备探亲的时候,我就下了决心,一定要带着孩子。我们坐火车到北京,一个朋友在火车站接了我们,陪我们去签证。从清晨到中午,等待签证的长队慢慢地蠕动着,阳阳在行列里等得不耐烦,一刻也不安生。在外面等了大约三个小时之后,我和阳阳总算进了使馆签证的大厅。里面的队伍虽然看起来不像外面那么长,然而蜿蜒数行,人数委实不少。阳阳熬了一上午,已经到了极限,说什么都不听,妈妈抱也不肯。因为人太多,我个子又矮,阳阳一跑开我就不容易看到他。好不容易拉他回到队伍里,一松手又不见了。他那时大概觉得这样一跑一拉的很好玩,所以又兴奋起来,笑得咯咯咯的,跑得把护栏都撞倒了。

排在我后面的两位男同胞说:你别排队了,轮到你的时候,我们喊你。我到后面揽住他,问他想不想去看爸爸,他说想,又劝他听话,他说好。带他回到队伍当中,没过两分钟,他又故态复萌。这一次,我带他到院子里,说,要是他不听话,签证的叔叔就不给他签证,他就不能去看爸爸了。不料他居然哭起来,问我:“那怎么办呢?”不让他见爸爸,这权力可太大了。那小小的心灵,大概终于领悟到,跨越他国的疆界,并不是一件可以“随便”的事情。

我相信,出国的经历,会让不少中国人感慨系之,同时也产生了各种不同的心态。张承志在他的散文中写道:“我目睹那些印度人,东欧人,拉美人,东南亚人,阿拉伯人在海关和领事馆时满脸的屈辱表情时,心便感到抽搐。更不用说中国人,世界对中国的歧视简直是绝对的。”我得承认他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如果我说歧视根本不存在,那是痴人说梦。不过,我不赞成用“绝对”这个字眼。

 

 

胶东人

 

很久以前,我在济南的一所中学当老师,期末考的时候,跟一位中年女老师一起监场。监考大概是人所能忍受的最枯燥的工作之一,之所以能够忍受,是因为它不大可能是一种长期的工作。但期末是大考,有四五天我们不得不面壁枯坐。因为不说话实在无聊,所以那几天那位女老师颇把我当一个“知己”。她自以为聪明,所以看不起笨人;她生在都市,因此瞧不起乡下人。不知怎么,话头转到了胶东大学生身上。所谓胶东,指的是胶州湾以东的地区,在山东,胶东是富裕地区,文化教育都属上乘。大概也因为如此,有些济南人谈起胶东不免有一点复杂的情绪。济南人笑胶东人说话土,在大学里有一句颇为流行的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胶东人说普通话。那天这位女老师对我吐露了她的心里话,说:“看着胶东人挺有本事,其实谁瞧得起他们?说话一股土味儿,一听就知道是胶东出来的。”然后,她颇为自得地说:“其实他们不说话也没有用,我一眼就能看出谁是胶东出来的。”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一种恶作剧的快感袭击了我。我说:“猜猜我是哪里人。”

“济南人嘛,那还用问。”她理直气壮。

“你错了,我就是胶东人。”我说。

她脸上顿时讪讪的。然后,她补救道:“那你一定是烟台市的。”

“不是。”

“那你是县城里的。”

“也不是。我是地地道道在农村长大的。”然后我叉开话题,不去看她那一脸的尴尬。

我并没有从此对她“敬”而远之。因为我知道,她所透露的,其实是人类很普遍的一种心态。人们常常有意无意地拿自己跟别人去比,以发现自己有什么可以自傲的地方,以此安抚自己自卑的心。城里人固然瞧不起乡下人,而富人也瞧不起穷人,知识分子瞧不起大老粗,潇洒英俊的也瞧不起相貌丑陋的。甚至于,一个人实在没有什么好骄傲了,只要他四肢健全,他还要瞧不起残疾人。

 

 

“你真蠢”

 

今年春天,周末我在一家餐馆打工。有一次,我拿着空托盘走进工作间,一起工作的美国女招待正在接饮料,正当我把托盘放到她前面的老位置时,饮料管口噗嗤一声,喷出一团泡沫。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You are stupid(你真愚蠢)”

我知道她瞧不起中国人,但我也没有想到她会如此放肆。最初的几秒钟过去之后,我转过身,对着她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You are stupid.”

我当时的表情可能出乎她的意料。她仔细地看看我,脸上的放肆和傲气开始收敛。她解释说,她是在说那个饮料管,不是说我。看我不睬她,她又重复一遍,并且指给我看她衣服上给饮料溅湿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她告诉老板她身体不舒服,请假回家了。

以后的日子里我没有忘掉她的话,不过,我也没有表现得嫉恶如仇。我意识到,这不是哪一个人哪一个种族哪一个国家的弱点,而是人性的弱点,或者说出自人的罪性。完美如耶稣基督,都免不了被厌弃,被低视,我们又怎能期望自己完全没有类似的遭遇?我们对来自他人的歧视不无敏感,但我们常常忽视一点:我们自己常常也在扮演歧视人的角色。当我重复那个美国女招待的话时,我的潜台词是:我不像你,一辈子只会从事简单劳动。实际上,我们以自己的智力优势傲视他人,与他人以国籍肤色歧视我们,本质上并没有多少区别。

 

 

中国人的岐视

 

更有一些时候,我们一方面对自己所受的歧视愤愤不平,另一方面却又对另一部分人歧视有加。我们固然为有些西方人有意无意轻视我们的国家和我们的人民感到不快,然而同时,我们当中也很少有人愿意了解其他族裔,例如藏族以及其他少数民族人民的感受和要求。

我感到,我们中国人的歧视倾向实在不亚于别人。不少人言谈之中常常不经意地流露出对黑人、墨西哥人、印度人的鄙夷与不屑。在中国,低收入的农民却承受著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人均教育费用远低于城市的农村,其学生升入同样大学的分数要求居然比城市学生要高。也就是说,在中国大陆(至少是山东),升学机会的不平等居然以政策形式固定下来--却没有人指出这是一种歧视。抗议的声音一定是有的,但是像一个满心是话的哑巴,他的喉咙不可救药地坏掉了,所有的声音只轰鸣回响在自己的心中。也许我们只能等到某一天,当公民的每一票都直接影响到政客的当选时,中国底层劳动人民的心声才会真正被倾听,被了解,被重视。

国与国的疆界是有形的,心与心的疆界是无形的,但心与心的疆界是何等真实地存在。跨越国与国的疆界固然不易,跨越心与心的疆界就更难。我们常常忘记,我们都是受造之物,在天父的眼里,无论贫富,尊卑,也无论属于哪一块土地,我们的价值,我们被赋予的作为人的尊严,都是一样的。如果我们被轻视的经历不是增加了我们对人性的了解,而是使我们变得愤激偏狭,如果我们所经受的磨炼不是增加了我们的爱和宽容,而是使我们变得自私阴郁,如果我们在他乡异国的努力不是赋予我们更深刻的理解力和更广大的同情心,而是使我们自以为有了歧视他人的本钱,那么,我们所有的苦痛都是白受了。

 

作者来自山东,现住印第安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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