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惠琬
“谢谢你邀请我到你家里来,每天,这个时候,我心中总有些惶惶不安……”
一向说话不大露声色的她,轻吐完了话便垂下了头。我恍觉她垂头低眼之前,眼波似乎闪了一下光,但我并不确定,因窗外夕照只剩个尾巴,室内正浮上浓浓的暮色。
“这个时候?你是指黄昏?”
她点了下头,几乎令人看不出来。我俩隔桌而坐,中间一盆花束。因忙,平时疏于照料,花朵显得有些儿萎顿,有些儿零落,也有些儿无奈,为已过了的繁华一度。沉默,随着暮色弥漫花间。
想了一下自己过去单身时的心境,我试着安慰,“都是这样,单身嘛,一个影子晃来晃去,比较容易伤感!”
她没有表示同意,但亦未否认。都四十出头的人,什么感觉都不会轻易外露了。我们像在谈论一个不相干,一个不在场的女子。她再抬头,脸色是那样平静无波。
“其实,我并不是一直没有机会。”她拂了下发,露出尚未显出岁月痕迹的额头。
“我相信!”四十出头而能不露痕迹,是有些得天独厚。她有一张眉目清秀的脸,细看会觉得很有其耐看之处。但也许是神情,叫人看了沉重。
“那为什么都没成呢?”也许就因像在谈第三者,我冒然问了一句。
“因在他们说爱我时,我……总是信不下去……”
“哦?为什么?”我奇怪了。
“因为……我觉得我并不可爱,他们怎么可能会喜欢我?爱我?”
“你不可爱?”我大大惊讶,顺手把中间的花移开了去,想看清一些。“怎么会呢?”仍觉得奇怪,很耐看啊!
她低下头玩着手指甲,摇摇头,“不知道……”又笑了一下,“至少,我父亲一直这么认为,他一直说我不够漂亮日后找得到婆家才怪!……”
我睁大了眼,不可置信。让我不可置信的,不是她真的一直到四十多岁都没找到婆家,而是父亲对儿女的一句无心批评,可以跟随儿女一辈子,成为终生的咒语。
也是在那一刻,我发现了自己的幸运。因为正相反地,我的父亲给了我一辈子的祝福,他一直让我“觉得”我很漂亮。
自小,父亲的眼光常因我而亮,他对我的百般接纳,让我觉得自己是众人中的唯一。不同于一般忙碌的父亲,他对我的穿着、举止,总常表关心。一直到现在我都作了两个孩儿的妈了,他每次来美看我,都是一落脚,行李才落地,便两眼紧盯着我的脸庞仔细地瞧,看看女儿是胖了?瘦了?亮了?还是黯了?在他眼中,女儿只有因生活忙碌而憔悴,需要
“吃好一点,滋补回来”,却绝没有丑了,变难看的时候。
正因为他不断的关爱,我像成长在舞台的探照灯下,因受注意而被鼓发风采,尽己力舒展自己多方面的特色。一路成长,对自己的长相可说是无可救药地盲目,彻底地相信:“我很漂亮!我很可爱!”这种自信,使我在人际关系中虽未无往不利,但至少受挫时,很有翻身返回的弹性。
也是到了自己终于有了客观标准,能以超然态度去衡量所谓的“相貌”时,才知自己长得并不“出色”,顶多是“尚可”。但没有办法,这个真相的揭露,却再也推不倒心中早已根深蒂固的自我形像,我永远都“觉得”我很漂亮!
是的,看到太多被父母无心言语在心口烙印,因而终生带着残缺形像,闯荡江湖的儿女,我实在是为他们心痛。可能大部分人皆不知,儿女内心中自我形像的最最原始蓝图,是生他们、养他们的父母在勾画。儿女只能在这原始蓝图上作小幅度的修改,却很难全撕了重新来过。
所以,有多少被父母一句“太胖”、“太矮”、“眼太小”、“鼻太塌”禁锢了自我,萎缩了形像,以致一辈子站不直、挺不起腰、抬不起头来,永远不能接纳自己,也永远不能相信别人会接纳他(她)的儿女,在逃避天日呢?
一个深嵌入心版中的自我形像,要如何打破了重建呢?除非有一力量,是大过父母的影响的--其实,这也不是全然不可能的。
圣经《雅歌书》中有一少女,怕自己在沙漠中风吹日晒后的肌肤,如黑山羊毛织成的帐棚一样黝黑,会遭嫌弃。结果却欣然表示自己“虽然黑,却是秀美”,因“情人眼里出西施”。在带着情愫的情人眼光中,她还是“女子中极美丽的”。
爱,是可以克服许多残缺的,不论是身体上,还是心里。但坐在我眼前的单身朋友,并不愁有欣赏她的男子,与爱慕的眼光;然而,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爱意。因在她心中,父母烙下的残缺,永远跟随着她,冷却了她爱的温度,也浇熄了她对爱的渴望。
那么,当我们跳脱不了世人的眼光来看自己时,我们便需要把自己暴露在另一种爱的眼光中,让那光由至高之处如暖阳流溢,淌遍全身,来解除我们的不安,释放出我们里面的特色,更完全地舒展我们自己。
更曾听说过有一位女子,在中国“一白遮三丑”的观念下,一直为自己肤色黑而自卑。但在她与上帝相遇,沐浴在那神圣慈爱眼光中,强烈感受到心中奇妙的撞击后,欢然说出《雅歌书》中那少女的名句:
“我虽然黑,却是秀美!”
也许此类近乎神秘的经验,很难为人描述、为人理解。但在我认识的人中,她却绝不是第一个说出这话的人,我相信,亦不会是最后一个。
作者为旅美作家,现住洛杉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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