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描绘爱情的模样?(上)

 

别忘了张爱玲幽幽地说: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文/齐宏伟

 

 

 

问世间情为何物

 

什么东西最难画?有人说是云雾,因为没有固定形状。有人说是鬼,因为鬼更没有形状,不可捉摸。于是许多人认为爱情就像魔鬼,概因爱情似乎比魔鬼更没有形状、更不可捉摸。问一千个人什么是爱情,大概就会有一千种答案。

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中看,我觉得有那么一个男人,还有那么一个女人的爱情故事,极其撼动人心。这个男人是张爱玲《红玫瑰白玫瑰》中的佟振保,女人是北村《玛卓的爱情》中的玛卓。

相比之下,现在喧嚣、吵闹的当代文坛,爱情题材的作品不胜枚举,但深刻程度远远不及这两部。我们打开小说和电视,诠释爱情的经典模式,是“成功男人+不幸婚姻+性感情人”的三角关系,把复杂的爱情问题简单化了。

这种流行思路其实回避了《红玫瑰白玫瑰》提出的严肃叩问:红玫瑰们在贡献出自己的肉体后,何以避免成为一抹蚊子血的命运?白玫瑰们在进入婚姻后,何以免遭成为一粒饭黏子?

还记得《红玫瑰白玫瑰》中,八年之后,佟振保和再嫁的王娇蕊,在公共汽车上偶然相遇的一幕么?从电影上看到,车窗外雨水潺潺,车窗内振保泪水滔滔。应该哭的是被抛弃的娇蕊啊,为何偏偏是振保?他在哭什么?他只不过玩了一场性爱游戏啊。是不是振保发现娇蕊面对他,竟没有一丝一毫慌乱,也没有多少憎恨?因为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

娇蕊还在相信着、爱着,但振保发现自己其实从来就没有爱过,对自己的妻子只有憎恶。他把欲望当成爱,欲望得逞后,唯余空虚和绝望,所以他才疯狂嘲弄和戕害亲人的感情,以此表达对生活本身的失望。

既然红玫瑰之“欲”,与白玫瑰之“情”,总难以调和,那么,谁会陪伴振保度过这婚姻的汪洋,蹚过这日常生活的河?我们相信疯狂嫖妓的振保,真如小说结尾说的洗心革面成了好人?别忘了张爱玲幽幽地说: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北村的小说《玛卓的爱情》中,刘仁一生中只有一个女人,他娶的白玫瑰正是他所爱的红玫瑰,她就是玛卓。在大学里,玛卓是校花,是诗人,会跳土风舞,色艺双绝。刘仁自知不配,就悄悄给玛卓写了一千多封从没有发出的情书。

一个偶然机会,玛卓看到这些情书,被深深打动,说我怎么是个死人,有人这么爱我我居然不知道?她接受了刘仁的爱情。两个人幸福地结合了。

但结合之后呢?生活中那些琐碎的细节和小小的磨难,把两个人的爱情慢慢“磨”掉了。刘仁发现自己的白雪公主,在现实生活中什么都不会做,也什么都不愿学。而玛卓发现,深爱着自己的刘仁,其实也和别的男人一样,见了漂亮女人就回头多看一眼。

两个人最常做的事是看电视,有一次突然停电,他们觉得进入了地狱,在黑暗中两人无话可说。为了维系爱情,两人生了孩子。

一次,玛卓过生日,刘仁决定一定得给玛卓买一件皮大衣,才发现自己的钱入不敷出。刘仁跑了一天买回大衣,玛卓却把大衣给扔掉了。她说:为了买大衣你跑了一天,却把我一个人冷冷清清撇在家里,是不是你的爱已经少到只能用大衣表达的地步了?

刘仁怒而离家,在楼下抬头看天。多么有秩序的星空,而我们的生活为什么却如此混乱?生活,我向你投降了。

刘仁拾起了大衣。他认为两个人之所以无法相爱是因为生活太贫寒。于是他离开玛卓到日本打工——其实是因他在玛卓身边生活不下去了所以逃避。等他赚了很多钱邀请玛卓去日本时,玛卓却在到了日本即将见到刘仁的时刻,把刘仁写给他的情书散发在空中,跳车自杀了。悲痛欲绝的刘仁也驾车闯进了大海。

生活啊生活,看看我们把你活成什么样子?有没有什么人来指导我们怎样生活?因为我们都还没来得及准备好生活。这是作品中不断响彻的叩问。难道爱在生活中如此脆弱么?正如玛卓写的诗歌——“我向你举起双臂,不知以什么姿势放下。你颅腔深处我的家乡,是不是要我用死来到达?”(1)

不管是振保的妥协还是刘仁的决绝,不管是娇蕊的冷漠还是玛卓的自戕,都迫使我们深思,在日常生活中,爱何以成为这样一个严峻课题?我们的作品中,多的是对不幸婚姻的揭露和批判,少的是对爱正面描述和阐释。欲望到底能不能上升为爱情?婚姻难道真是爱情的坟墓么?爱何以承载生活?

到底什么是爱?元朝词人元好问的“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确是一千古之问,问了千年,今天还在问,明天还会问下去。

不单单中国人在问,各个国家的人都在问。这是一个世界性的课题。文学作品其实就是围绕几个大问题,在永恒追问而已。难怪英国文学评论界泰斗约翰逊说:文学是描写永恒的人性。

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写灵(特丽莎)、肉(萨宾娜)二分,和轻(萨宾娜)、重(特丽莎)斗争的交响曲不必说了,就以最近刚看的波兰导演基斯洛夫斯基(Kieslowski,1941-1996)导的《第六诫》为例来说:少年多米克爱上了比他大好多的少妇玛格达,玛格达却只觉得,这是为自己放荡不羁的私生活平添了一段插曲而已,她早就不相信爱情了。所以她引诱多米克做爱。但多米克因着自己的爱情遭到对方如此亵渎,所以回家后割腕自杀。

此片看后令人唏嘘不已。影片对圣经中“不可奸淫”这一古老诫命的阐释,令人感动和沉思。刘小枫在解读这部影片时认为主旨就是:不可玩耍的感情。基斯洛夫斯基自己也说:“我们生活在一个艰难的时代,在波兰任何事都是一片混乱,没有人确切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甚至没有人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活下去。或许我们应该回头去探求那些教导人们如何生活,最简单、最基本、最原始的生存原则。”(2)

所以,很有必要“回头去探求那些教导人们如何生活,最简单、最基本、最原始的生存原则”,从基督教经典圣经中来看看爱之为爱。

 

 

基督教爱观研究

 

有“思想界的浮士德”之称的德国思想家舍勒(Max Scheler, 1874-1928)少在《爱的秩序》中一针见血指出:“普遍草率地对待感情事物和爱与恨的事物,对事物和生命的一切深度缺乏认真的态度,反而对那些可以通过我们的智力在技术上掌握的事物过分认真,孜孜以求,实在荒唐可笑。”(3)

基督教对爱观的探索与研究,有着卓越的贡献和奠基意义。探索基督教爱之理念的经典名著,非瑞典神学家虞格仁(Amders Nygren , 1890-1956)的《历代基督教爱观的研究》一书莫属。

在书中,他非常简洁地区分了Agape和Eros两种不同的爱。前者是自上而下的爱,以神为出发点,后者是一种自下而上的爱,以自我为出发点;前者是基督教之爱,后者是一切哲学和其它宗教所谈到的爱。

这是两种不同的爱,人绝不能凭藉自己的努力由后者达致前者,而必须借助前者的赐予,开始后者的生活。“一个人为善,是想赢得‘功德’,而增进他自己的福,这不能算完全专心从事于善的本身。我们教人为善和称赞善工,不是因为我们可以藉它而上升达于天,乃是要服事邻舍,关怀邻舍的福利,和供应他的需要……神的工作是由上而下……反之,我们自己的工作,仍在下面,只供作尘世的生活和存在。”(4)

韩国的郭善熙这样总结上书这两种不同的爱:

Agape是神给我们的爱,Eros是我们对于神的爱。而且Agape是向对方付出的爱心,而Eros是因为爱别人,希望对方也献出的爱。

一般恋爱属于Eros,不是有Erotic(情欲)一词吗?Eros是爱对方,同时也千方百计想从对方得到爱。所以,带着妒意,伴着不平和埋怨,以爱的名义折磨的,就是Eros。

那么,什么是Agape?Agape是牺牲的爱。所以,自上而下的神的爱是Agape,人与人之间的爱是Eros (5)。

刘小枫把这两种爱,Agape和Eros,分别翻译成“挚爱”和“欲爱”,应说是相当不错的翻译(6)。而舍勒在《爱与认识》一文,也特地讨论了基督教从神出发的爱,超越了理念和知识,和希腊人和佛教等从知识出发的爱之不同。

舍勒把基督教爱的理念和其它哲学爱的理念,作了二分(7)。这种对爱的区分,也影响了非基督教界的爱学著作。如德裔美国心理学家弗洛姆(Erich Fromm,1900-1980),在《爱的艺术》一书中,就从个体心理成长角度区分出“不成熟的、幼稚的爱”和“成熟的爱”。前者是“我爱,因为我被人爱”、“我爱你,因为我需要你”;后者是“我被人爱,因为我爱人”、“我需要你,因为我爱你”(8)。美国的欧文.辛格(Irving Singer),在他的著作《爱的本性》中,总结了古往今来所有关于爱的评价,认为爱的本质可以分为两种:第一种,爱是一种评价;第二种,爱是一种给与(9)。这也遥相呼应了前边对爱的区分。

于是许多人认为基督教的“挚爱”(圣爱),完全排斥了“欲爱”(俗爱),贬低了人的欲望。天主教更认为,只有独身的圣职人员,才是圣洁的,一切婚姻、家庭、爱情都不圣洁。于是乎,圣经成了一本禁欲主义之作,从圣经看爱情和爱之为爱似乎相当可笑。

真这样么?

其实圣经中对爱情和爱的看法相当平衡,并没有贬低人的一切正当欲望。若是不相信的话,我们一起来看一看。

 

 

从《雅歌》看爱之为爱

 

圣经中的爱观,可用两个字来表达:一个是“悦”——“两情相悦”之“悦”;另一个是“许”——“生死相许”之“许”。前者大概类似于欲爱(Eros),后者类似于挚爱(Agape)。我们以圣经的《雅歌》和《路得记》为例来看看。

《雅歌》让我们看到,爱是一种积极评价,是一种吸引和激赏。

《雅歌》是约三千年前,所罗门王所写的一首情歌。在教父时代和中世纪解经传统里,倾向于把这首情歌寓意化解释,认为此歌表达的是神与他的子民、教会之间契合无间的关系。

正如黄朱伦所说:“中古世纪教会的禁欲主义和神秘主义,使寓意解经的发展更变本加厉。这是因为教会向来有一种错误的柏拉图或诺斯底式的信念,认为物质的世界(包括肉体,尤其是那些与性有关的),本质上都是邪恶的,是那些追求属灵生命的人应该避开的事。”(10)

其实,这并不是圣经观念。今天来看《雅歌》,还是解释成一首情歌,更合乎这首歌的实际内容。(编注:这是解释《雅歌》的看法之一。)这首歌的原文,从头至尾没有出现任何宗教字眼,但描绘爱情心理却非常地道适切。

不妨欣赏一下圣经里所描绘的这种丝毫不比现代人逊色的浓烈奔放爱情:

首先,一上场就写少女爱上了的牧羊小子,被他吸引,写出了爱情的甜蜜与幽怨、吸引与矜持、大胆与羞涩、患得与患失等微妙心理,活脱脱就是初恋心理的描写——

 

  愿他用口与我亲嘴。因你的爱情比酒更美。

你的膏油馨香。你的名如同倒出来的香膏,所以众童女都爱你。

愿你吸引我,我们就快跑跟随你……

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我虽然黑,却是秀美,如同基达的帐棚,好像所罗门的幔子。

不要因日头把我晒黑了,就轻看我……

我心所爱的啊,求你告诉我,你在何处牧羊,晌午在何处使羊歇卧。我何必在你同伴的羊群旁边,好像蒙着脸的人呢?

(《雅歌》1:2-7)

 

你看多么精妙细微,因爱上对方,倍觉自己不配;因爱上对方,连对方名字和牧羊所在,都成了膏油一般,散发着馨香。初恋就在于这种微妙的不知不觉的吸引。

初恋之后进入两情相悦的佳境,下边就写约会的情境。还是从少女的视角来看,真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我的良人在男子中,如同苹果树在树林中。我欢欢喜喜坐在他的荫下,尝他果子的滋味,觉得甘甜。

他带我入筵宴所,以爱为旗在我以上。

求你们给我葡萄干增补我力,给我苹果畅快我心,因我思爱成病。

他的左手在我头下,他的右手将我抱住。

耶路撒冷的众女子阿,我指着羚羊或田野的母鹿,嘱咐你们,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情愿。

(《雅歌》2:3-7)

 

当然,这里并非在写婚前同居,但也不一定没有道学家所排斥的相拥相吻。写起来“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情浓欲殷、雅洁芬芳。这里既有“为君消得人憔悴”的相思之苦,又有“不知今夕何夕”的如梦佳期,同时又点出了相爱的秘密:“等他自己情愿”。

接下来,女子和良人的关系进入磨擦生隙阶段,就像宝黛的那种关系,有争吵、有不和,但又全是一腔急欲更加亲密的殷切情怀才导致的——

 

  我脱了衣裳,怎能再穿上呢?我洗了脚,怎能再玷污呢?

我的良人从门孔里伸进手来,我便因他动了心。

我起来,要给我良人开门。我的两手滴下没药,我的指头有没药汁滴在门闩上。

我给我的良人开了门。我的良人却已转身走了。他说话的时候,我神不守舍。我寻找他,竟寻不见。我呼叫他,他却不回答。

城中巡逻看守的人遇见我,打了我,伤了我。看守城墙的人夺去我的披肩。

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我嘱咐你们。若遇见我的良人,要告诉他,我因思爱成病。

(《雅歌》5:3-8)

 

爱不见答的悲痛和相爱过程中的磨合,在这里细腻地表达出来。在爱的过程中,女孩子逐渐认识到自己的自我中心,也逐渐学会了为爱付出,并因为爱的脆弱与曾经的失落,而更加学会珍惜爱。

这份感情由初恋时的娇羞、矜持,变成了热恋时的坦露和炽烈。前边还不要别的女子说出她内心的感情,现在却嘱咐众女子赶紧去说。

之后就进入嫁娶阶段,当时何等快乐!情歌通过对轿子的描写,表达新娘的喜悦之情。之后,新娘子对良人的评价渐渐进入高潮——

 

  我的良人,白而且红,超乎万人之上。

他的头像至精的金子。他的头发厚密累垂,黑如乌鸦。

他的眼如溪水旁的鸽子眼,用奶洗净,安得合式。

他的两腮如香花畦,如香草台。他的嘴唇像百合花,且滴下没药汁。

他的两手好像金管,镶嵌水苍玉。他的身体如同雕刻的象牙,周围镶嵌蓝宝石。

他的腿好像白玉石柱,安在精金座上。他的形状如利巴嫩,且佳美如香柏树。

他的口极其甘甜。他全然可爱。耶路撒冷的众女子阿,这是我的良人,这是我的朋友。

(《雅歌》5:10-16)

你有没有发现,这非常像中国的《陌上桑》,也是歌唱自己的良人何其美好、俊雅和出色?但《陌上桑》比较注重良人的社会地位,这里却是坦率、大方地对良人身体恋慕和推重。相比之下,《雅歌》更近于现代人的爱情观,因为爱一个人,爱的不是他的地位,而是他这个人,这个有形有体的人。所以,新娘最后发出爱的誓言才那么水到渠成——

 

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所发的电光,是火焰的电光,是耶和华的烈焰。

爱情众水不能息灭,大水也不能淹没。若有人拿家中所有的财宝要换爱情,就全被藐视。

(《雅歌》8:6-7)

 

这又多么像是我们中国的民歌《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达到《诗经.击鼓》中“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美好境界。爱达到爱的纯粹本质,没有任何功利色彩,单单因爱而爱。这种爱可在神面前立下永远誓约,可以超越时间,甚至可以和死亡的力量来抗衡。因为经不起时间考验的爱情,说到底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情欲而已。(下期待续)

 

注:

  1. 北村:《玛卓的爱情》。见《收获》1994年第2期。
  2. 刘小枫:《沉重的肉身》。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58页。
  3. 舍勒:《爱的秩序》,林克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56页。
  4. 虞格仁:《历代基督教爱观的研究》(第二卷),韩迪厚等译。香港:中华信义会,1950-1952版,第429页。
  5. 郭善熙:《恩典的福音》。韩国启蒙社,1992年版,第137页。
  6. 渝之:《挚爱与欲爱》。见《基督教文化评论》(第七辑),刘小枫主编,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93-307页。
  7. 舍勒:《爱的秩序》。第1-29页。
  8. 弗洛姆:《爱的艺术》,李健鸣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
  9. 欧文·辛格:《爱的本性——从柏拉图到路德》(第一卷),高光杰等译。昆明,1992年版。
  10. 黄朱伦:《天道圣经注释雅歌》。鲍会园主编,香港:天道书楼1997年版,第26页。

 

作者任教于南京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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