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王海涛 采访/蔡越
山之高,月出小。月出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张五娘《兰雪集》)
不记得是怎样坐到这间电影院里来的,王海涛只记得自己从学校的国际学生处恍恍惚惚的走出来,满脸泪水,耳边回响着学生处官员斩钉截铁的“No”字。然后,他就看到了这间名叫“德克萨斯之舟”的电影院门口的奇特场面:百十位美国人排成长龙,男男女女几乎每个人的裤袋里都插着一卷鼓鼓囊囊的东西 星条旗。再抬头,就看到影院广告牌上的大字“国庆节最新推出:独立纪念日(Independence Day)”
宽大的银幕上是摩天高楼、脱衣舞娘、国会大厦,以及只在游戏机上见过的飞碟,身边是摒住呼吸、紧握双拳、为人类的命运、为能否抗击邪恶的外星人入侵而担忧的美国人。是啊,这是真真切切的美国啊,他昏沉沉地想,可惜,这不是我的国家。
袅袅的烟雾在眼前升起来了,烟雾后面是家乡雨后的青石板路。小青的高跟鞋正敲打着石板路,发出清脆动听的响声。她的长发散在肩上,还有一双妩媚的凤眼和两道弯弯的眉。
小青的泪曾濡湿了他整个的肩头,她哭着说她实在不能忍受新婚就要别离。他吻着她的长发说:“半年之后我一定接你去美国,一定!”
还不到半年,他就到学校的国际学生处要求办I-20亲属探亲申请表。因为他实在忍不下去了。在他和其他四个同学合住的房子里,他想念她,想念她的嗔,想念她的笑,想念她的长发,和她身上的味道。
“阿涛,我在上海被拒签了,理由是你的经济能力不足。”小青在电话里劈头盖脸地说了这么一句,就开始嘤嘤哭泣。他握话筒的手抖了起来,他开始了一连串的奔波。他去找系主任,问可否给他增加工作量,以增加奖学金,系主任摇头;他去找指导教授,希望他出面担保,教授面有难色,担保需要披露私人财产,包括动产、不动产、银行存款、股票债券,这实在是个人隐私。
“换本护照,去北京签一次试试看吧。”周末,他用艰涩的声音对话筒那头的小青说。隔着万水千山,他仿佛看见小青奔波在陌生的北京,带着哀求的眼神,和一挎包的人民币,敲开一扇扇可以开出各式证明的门。
新护照拿到了。现在的中国,不会有太多的东西是钱买不到的。买不到的是美国的签证 “阿涛,我又被拒签了,因为‘移民倾向’。”小青哭出了声音,这一次,他的心都抖了。
“或许还剩下一条活路”,当晚他坐在黑暗里泪流满面地想。第二天,他去了国际学生处。他请求他们出具一份新的I-20表格,并在上面把他的奖学金数额填高。“这是欺骗行为!”国际学生处的人用一种异样的、不以为然的眼光看他。“Please!Please!”他哀求着,这是他的最后一线希望啊。他的膝盖发软,几乎眼一闭就要跪下去。国际学生处的人同情地望望他,但仍坚定地说:“对不起,学校不能做违法的事。”
“真的走投无路了吗?”他蜷缩在电影院的黑暗里睁着绝望的双眼问自己。这时,银幕上出现了美国总统坚毅的脸,他在铿锵有力地发表反击战前的宣言:“我们决不会无声无息地就被黑暗吞噬,我们决不会不战而亡……我们会活下去,我们会嬴……独立节将不再只是美国的节日……”整个放映厅的人都激动地站了起来,高喊着:“Yes!Yes!……”
而他,这个孤独的中国人,则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哇”的哭了出来。
电影散场了,王海涛意兴阑姗地走出影院的门。忽然,他听见一句颇为标准的中文:“你好!”他回过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微笑地望着他。“你会说中文?”王海涛惊喜地问。老人说:“是的,我会。半个世纪前,我曾到中国,在陈纳德将军指挥的飞虎队中参加抗日战争。在一次空战中,我驾驶的飞机被日本人打中了,我跳了伞,掉在一座山里。当地的农民把我藏了起来,后来又用小毛驴驮着我,护送我走了一个月,把我送回国统区。我在那儿娶了一位中国太太,战争结束后,我把她带到了美国。不过,十几年前,她就过世了,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年轻人,你刚才为什么在电影院里大哭呢?”
王海涛把故事扼要地告诉了老人,掏出随身携带的小青的照片给老人看,照片背面有王海涛题上去的一首诗:“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王海涛轻声地读给老人听。
老人拿着照片看了又看,说∶“好可爱的中国女孩,你们又如此相爱!你愿意到我家去坐坐吗?或许我能帮得上你。”
那晚,王海涛在这个名叫彼得.沃克曼的老人家呆到半夜。他把他和小青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老人,包括他对新婚之妻的思念,他椎心的痛苦。而老人,也指着屋内大大小小的中国摆设,告诉王海涛,十几年来,他的孤独,他对亡妻的追思。最后,老人提出要为小青担保,“上帝给了我足够的财产,就是为了让我能帮助需要的人。”老人说。老人提出的唯一的条件,是希望王海涛每个周末来看望他,为他读一个小时的中文圣经。“当我妻子在的时候,她每天都读一段给我听。”老人眼里隐隐闪出了泪花。
老人的担保书寄到了中国。可是,老人的财产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签证官只看了那张担保表格一眼,就把它们退回给了小青 签证处根本不相信这类担保。
“或许我可以向他们解释一下。”老人听了王海涛的转达后说。他坐下来,迅速打出了一式两份的信。“一份我会直接寄给驻上海领事馆,一份你寄给你太太,叫她带着去使馆当面呈交签证官。我在信里声明,我是一个基督徒,一生没有做过假,我的担保是真的。另外,我曾为联邦政府工作过,他们得相信我。”
两周后,小青从上海传回消息:领事馆就是不买帐!
王海涛坐在老人的客厅里默默无语。
“我指着我的白发起誓,我非去上海向他们说清楚不可。”老人有点儿生气地说,“上帝从来不喜悦夫妻分离。这些签证官 愿上帝怜悯这些现代的年轻人 不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我马上就要八十岁了,我很乐意去教教他们怎么顺从神。而且,我也很想回去看看中国。海涛,我们一起向神祷告吧,上帝会帮助我们的 我活了一大把年纪了,知道凡事都得顺从神的旨意,你更要信靠他。”
“我信,我信。”王海涛连声说。只要小青能来,叫他信什么都可以。
老人去了上海。
等待的日子是非常难捱的,那是一种折磨。王海涛每晚都守在电话机旁,他也照着老人的吩咐每天祷告,他甚至跑到学校的教堂,他想在十字架前发誓说:“上帝啊,如果你能让小青来美国,我一定信你。”但是当他站在那里时,心里一阵悸动,像是有一道闪电倏然划过,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祷告冲口而出:“上帝啊,天父,我过去只听说过你,现在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你 就在老爹彼得的身上。你在那儿,一直都在那儿。我无助的手,已被你握住,求你以后也不要放开……”
一周后,小青的电话终于来了。“阿涛……”一句话未完,小青就放声大哭。“完了。”他昏头昏脑地想。“我签下来了!”小青却接着断断续续地说,“彼得真是好人。他带我去签证,不用排队就进去了……我的英文你是晓得的,我只听懂他对签证官说‘上帝’、‘丈夫’、‘妻子’几个词……签证官脸上表情很多,就批了……彼得说他会带我坐飞机去美国……”
放下电话后,王海涛呆呆地站了一下,便直奔着学校的教堂冲去。在他三天前祷告过的十字架前,他跪下,低声说:“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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