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范学德
父亲是过了八十五岁大寿后过世的。几十年来,他给我留下了许多印象。但我没料到,最深刻的印象竟是他在世的最后一天。而那天,他在中国,我在美国。
从小起我对父亲的印象是怕
从小起我对父亲的主要印象是怕。父亲是山东人,但不是我想像中的山东大汉:雄纠纠、气昂昂的。原因在于身材。他个子不高,还又干又瘦的,当了一辈子厨师,却没有胖起来。可他的举动,山东味十足。用母亲的话说:若他认准的理,十头老牛也别不回。可怕的是,他的举动和火气搅在了一起,并且,火气特大。父亲自称,“一点,火就着。”其实,不点,火有时也照样着。
有次,他给了我一块糖,我刚刚舔了一小口,他就逗我把糖给他吃。那是什么年月,大跃进!一年到头,我总共吃不上五六块糖。再加上我刚刚三岁,不会分辨真假,也不懂得大人们说的话有时只是逗你玩的,不必当回儿事。因此,我天真地、认真地、针锋相对地拒绝了他的要求。他的耐性只坚持到被拒绝两或三次,火就砰砰地从心尖蹿到了手指尖,一个大巴掌扇到了我的小屁股上,准确、迅速、有力。不知是疼得还是吓得,反正我把屎拉在裤裆里了。
提它不是我记仇,我压根记不得这事。是父亲后来亲口告诉我的。但,他没道歉,还挺得意。因为效果是显著的。打那以后,无论他向我要什么东西,我马上全部给他,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打那以后的以后,虽然,他在外地工作,一个季度才回家休息三五天,可我还是衷心地希望他不要回来,继续在外地“坚持革命工作”为好。不过,这希望从没对他直言,不敢。我敢的是,只要父亲一进家门,我抓紧机会就往门外溜。这不包括他喊“站住”、我也就顺势站住了的那几次。这其实不过是活学活用了父亲对我们的耳提面命:你和人打什么架?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后来知道,这是上计,孙子兵法上有的,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再大点后,对父亲又增加了个印象:他太偏心眼了。若他偏向我,我估计自己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对意见。不过,他偏向我是不可能的。一研究我在弟兄四人中的排行 老三,我就觉得老爸不偏向我也在情理之中。进而,我在两个问题间想入非非还有些徘徊不定:我是该早出生几年成为老大呢,还是晚几年变为老小子?再进而,我就在心里嘀咕了:你不喜欢我,不稀罕。我还不理你呢。于是,有了冷战,小规模的,声东击西式的。我认准父亲偏向谁,就跟谁作对,明里暗里使点小坏。反正哥哥不敢轻易打我,弟弟绝对打不过我,更何况,紧急中我还有高招,狂呼:妈!救命啊!
父亲的教育原则是“严”字当头,并付诸以“大棒子”政策。“你不听话,我揍死你。”我们姐弟虽无一人被揍死,但因挨揍也都变聪明了:就是小错,也千万别犯在老爹手里。但我出于正当防卫而还击小朋友,父亲竟也先打我几巴掌再问是非,这,我就不服了。这不服产生了我的不抵抗主义:不求饶,任他打。明知他等我求饶,一求,他火就消了。可我,偏不。流眼泪,管不住。但我咬紧嘴唇,决不哭出声。有次把嘴唇咬破了,不后悔,自豪,觉得自己像电影和小说中的革命烈士:死也不投降,坚强,且不屈。但爸爸是敌人吗?没时间仔细琢磨。这样,虽然巴掌多挨了几下,但精神上的胜利还是有的。那时,鲁迅的作品读得不多,读了,也理解不了,不明白阿Q也这么胜利过。多年后,父亲为我多挨的那几个巴掌后悔,说,“你太强了。”答曰:“那怨谁,随根。”于是,父子相视而笑。
不太大方,但越老脾气变得越好
父亲退休后,我对他的了解渐渐加深了,父子情也渐渐地浓了。虽然父亲从不使用“爱”这个又甜又粘的字眼表达感情 我甚至怀疑他曾否用过这个字(政治学习,集会游行喊口号除外),但我逐步明白了他表达感情的方式。那方式很实在,并有劳力者的深沉。那几年,母亲帮助姐姐哥哥们带一个接一个的孩子,很累。中午,父亲就命令母亲睡午觉,说他想抱孩子到外面遛跶遛跶,尽管他困得直打哈欠。几年后,母亲得了半身不遂,日常起居大都是父亲照料的。他经常安慰老伴,说,“只要我不死在你前头,你就一百个放心。我决不会撇下你不管。”他说到了,也做到了,十年如一日。
我每次从外地回家时,父亲即使正在小睡,也马上翻身起来,下地为我张罗饭菜。然后,盯着我把饭吃下去。我读书时,他不许我的侄儿侄女来打搅我。可时而他自己又忍不住进屋说:还看书啊,不累吗?歇会儿吧。我明白,他是想和我唠唠磕,他越老越愿聊,特别喜欢听我传播点内部新闻或海外消息。
偶而,父亲也喜欢和我们兄弟姐妹玩玩麻将,还愿动真格的:输一把一毛钱。若嬴了,他很开心,乐得连脸上那些刀刻似的皱纹都笑开了;若输了几把,他虽有点沉不住气,但大体上还能保持君子风度;若输得太惨,他也就顾不上父亲的威严了,要耍赖,不给钱。我们的应对之策是:赌场无父子;他的解嘲之道是:算了,反正饭(或是肉)都焖在自家的锅里。
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父亲的特点:不太大方。他舍不得为自己花钱,也舍不得为别人花钱。儿女给家中钱和物,他总是来者不拒,但当母亲给邻居朋友什么东西时,先说够了够了的,大都是父亲。但也有例外,他请亲家吃饭,不心疼。家里周济我大爷和姑姑的后代,他也很少投反对票。
我敬佩父亲的勤快,他闲不住。他说他闲下来就要生病,他说他天生是干活的命。平时他总是忙个不停,屋里屋外,房前房后,找活干。连哥哥家作馒头,也代劳。但他的勤快有个条件:心情得好。若惹他发火了,他就摔耙子,什么也不干,往炕头那么一躺,还用棉被蒙住头,三伏天也如此。
全家人,特别是母亲,最高兴的是:父亲越老脾气变得越好。他自己也说:“我这牛脾气也改得八九不离十了,就剩那么一点点了。就是对你妈有点脾气,可她让让我,不就过去了吗?”我们都笑他变得像小孩子似的。谁都知道,母亲这辈子一直在让着他。至于对子女发发脾气,不论大点,小点,他认为,那天经地义。他对我们说:你妈给我气受,行。你们要是敢给我气受,看我不跟你们拼老命!我相信,他敢;他也明白,我们不敢。
四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哭
1994年5月回国探亲,父亲正有病住院。他明显地变老了,眼中也少了精神。一看到我那快两岁的儿子羊羊,他眼圈马上红了,两行老泪一滴一滴地流下来。四十年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哭,也是最后一次。他半个月前得了重病,一直盼我们,特别是羊羊,害怕再见不到我们了。羊羊是父亲在他的四个儿子中盼了近二十年才盼到的第二个孙子。看他和羊羊一老一少一起玩,我心里甜酸苦辣的滋味都有。
一转眼,我们又要返回美国。那天,父亲情绪很激动,他说:“孩子啊,我真想你们哪!我打心眼里想羊羊啊!”这种深情的话,父亲很少对我说过,他边说边落泪。我听后很伤感,不知再回国时,能否见到年迈体衰的老父亲。强忍着痛苦,我装作满不在乎地说:“爸,再过两三年,我和羊羊再回来看你。”他慌忙地、勉强地笑了笑,连连说:“好,好,好。”
我在雨中告别了父亲。父亲怕,我也怕,怕那是我们父子的最后一面,怕是生死离别,但它偏偏如此。
那天,雨很大,是暴雨。二十多年了,多少次告别家人。但这是第一次在漫天风雨中哭别双亲,也是第一次脑中闪过“永别”这两个字。就任泪水合着心头的血水一同无声地流。
为他信主,我日夜哭泣
1995年1月9日,我皈依主耶稣。范家祖祖辈辈中,第一次有了个基督徒。
基督拯救了我,那喜悦无法用语言表达。我心中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一个强烈冲动:尽快把福音传给亲人,使他们像我一样,也得到这天大的福份,成为神的儿女。我特别祈求圣灵打开父亲的心门,使他接受基督为他的救主。
想到病中的老父亲,我好后悔!若不是我顽固地抵挡福音,那么,半年前探亲时,我就可以把福音传给二老了,也不枉他们养育我一场。可是,顽固使我错过了对父母尽孝的大好机会。而今,老父危在旦夕,即使我寄钱给他治病,但他的平安在哪里?若不信上帝,等待着老人的是什么?是永恒的黑暗!那黑暗一口口地咀嚼老人的心灵,然后,再吞噬下去。
我想起了父亲这一生的艰辛:
我爷爷死的很早。父亲年青时就只身闯关东。自离开老家后,他再没有见到过我奶奶。没能在奶奶面前尽孝,他一直很内疚。
我过去一直认为,父亲没大志。他对我们的希望就是:长大出息成个好人,有碗粥喝(他没敢提干饭)。今日身为人父,回想自己在饥饿中度过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回想父亲这一生中经历的战乱和动乱,方知在那个时代,身为人父,希望自己的那么一大堆孩子有碗粥喝的希望,也会失之为梦想,化为绝望。
父亲是个有骨气的男人。在官方名之为“三年自然灾害”的岁月中,我们兄弟姐妹经常饿得死去活来,晚饭时大都喝稀粥,还限量,只一两碗。那粥稀得连碗中有几个饭粒都能数出来 如果我们有闲情数的话。但是,在食堂工作还有点小权的父亲,却从没拿公家的一粒米回家。每次他探亲回来,我对他的唯一希望是:父亲能从他那个旧包包中掏出个馒头,或窝窝头,或任何可称之为食物能让我咽进肚子里充饥的东西。可他总是令我失望。父亲有他的哲学:人就是饿死穷死,不能作贼,不能低三下四地求人。但是,那些在政治运动中有整人之癖之心之乐、且连我父亲这样的小民也要整一整、而且整起来就往死里整的积极分子们,却进行了如下的推理:如果老范头不贪污,他那一大帮子孩子怎么一个也没饿死?真没想到,我们这几个无产阶级的后代没饿死,居然没被视为党的伟大光荣正确,反成了我父亲的罪状。
从成为国家工人到退休,近二十年间,父亲的工资没变过,一个月不到四十六块钱。他每月留下四五块钱交饭费,其余的都交给了母亲。我至今还无法想像母亲怎么会用这么一点点钱把我们养大,但她临到月末时那紧锁的双眉,却永远地刻在我的记忆中。那二十年间,父亲只和我们度过一个春节,我青少年时曾为此兴高彩烈。后来才明白,父亲不休息,只是想多挣几块钱的加班费。在别人都回家大团圆的春节,父亲,你远离了家乡,你一个人孤单单地坐着。面对着万家灯火听爆竹声声,父亲,你都想了些什么?我真想知道。但现在,我不必问了,我也有妻有子。离别之苦,不难想像,但一个汉子,因贫穷而苦苦地、默默地忍受别妻离子的心酸、自责,和不平的怨愤,我无法想像!唯望父亲在天之灵原谅我当年的无知。
每想到父母还没有得救,想到他们一生为抚养我们兄妹成人而付出的艰辛,想到他们重病在身而我又不能在他们面前尽孝,我心急如焚,泪水止不住地流。我愿意为父母信主日夜哭泣,日夜祷告。若是他们信主需要我付出生命,主啊!我情愿你把我的命取回。
父亲在地球的那一边回答说:“我信。”
于是,每次给家中打国际长途电话,我都要跟家人分享福音,劝他们早日信耶稣。我特别渴望听到病中的父母和哥哥能说,我信。
但似乎毫无效果。
我进而一次次地禁食祷告。忍着一天不吃饭的饥饿,我只抱着一个希望:上帝你早日应允我的祈祷。天父啊!我恳求你在我父亲心中动工,使他早日信你。天父啊!你难道真忍心让我老父亲白发苍苍悲悲切切地走向坟墓吗?你为什么不理我的祈求呢?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不多了!你就忍心让我们父子在将来永远地隔离吗?不!不!你不是这样的神。上帝啊,我乞求你的怜悯,你的慈爱。你答应过我们,若我们爱你遵守你的诫命,你必向我们发慈爱,直到万代。
十月的一天,我在电话中明确问父亲:“爸,你信不信上帝?信不信耶稣基督是我们的救主?”父亲在地球的那一边回答说,“我信。”什么?爸爸说他信,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压住心头的喜悦,我急忙大声问他真的信耶稣吗?他说:“我儿子和我儿媳妇都信耶稣,我也信。”
主啊,我的神!我感谢你的信实与慈爱。你的应许永不改变。你怜悯了我的软弱,体恤了我的伤悲。你在我父亲生命之路的尽头领他走上了永生之路。
从那天后,我再与父亲通电话时发现,他变了,再不像以前那么悲悲切切了。以前,他嘴里说不怕死,但话里充满了对死的恐惧。现在,他的心平和了。神啊,我知道,这是你在他心中作工。你把你的平安赐给了他。
那正是我对同学们说 我感谢我父亲的时候
一晃到了1996年。11月25日,农历腊八,学校在山区组织了营会。那天黄昏,雪好大,铺天盖地地在呼啸的狂风中乱舞,昏沉沉白茫茫一片片地向车压来,我提心吊胆地把车开到了宿营地。
晚上的娱乐活动组织得很好,大家玩得很开心,肚皮都要笑炸了。我却被一种强烈的烦闷和忧愁裹得紧紧的,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上午听讲道时依然心乱如麻,讲员讲了什么,一点也没听进去。十一点多,小组讨论。轮到我发言,突然,我有一种强烈的感动,要说句心里话:“爸爸,我感谢你。”我说:小时候父亲对我很严厉,我很怕他,还有点恨。但长大后我明白了,父亲这样管教我是为了我长大后能出息成个好人。这是他对我真正的爱。我能有今天,我感谢我的父亲。
这很反常,我极少在众人面前谈及父亲,更极少说感谢他的话。今天,居然在美国同学面前,用英语说出感谢父亲。这是怎么了?
晚上十一点钟,传达室来个条子:你家中有紧急情况,速归。我的头呼地一声胀起来了。出了什么事?谁?妻子还是孩子?匆匆祷告后,我立即驾车回家。
夜深,路滑。四野寂静。开车不到十分钟,突然听到阵阵极其恐怖的声音,就在耳边,清清楚楚。我的心一下子揪到了嗓子眼,比看恐怖影片还恐怖。旷野,风已停了,不见人影兽纵车行,这声音从何而来?我的心快被这无名无状的恐怖撕裂了。我歇斯底里地狂呼,“魔鬼!离开我!耶稣啊!求你保守我平安到家!”
那尖厉的恐怖声音一下子消逝了。我驾车回到了家。
进了家门,见妻子哭得眼圈都红了,我知道是父亲去世了。突然,我感到木然,空荡荡的。心凉透了,什么也不想说。只有一个念头在脑子里盘旋: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见不到老父亲了。
静下来后回想过去一天多发生的事,简直不敢相信。父亲在世给我留下的最深刻印象,竟发生在他在世的最后一天,他的病危竟搅得我在地球的这一端心乱如麻,连笑都笑不出口。我清楚地知道父亲没有这么大的神力,是我们共同相信的主基督使我们父子在这特殊时刻心心相通。
在和家人陆续通电话中,家里人再三告诉我,父亲走得平平安安,干干净净的,就像睡觉一样。腊八的晚上,父亲高高兴兴地吃了八宝饭和两个香蕉。然后,平安地睡了。夜里十一点多钟,他突然说,我不行了。哥哥急忙给他吃急救药。一个钟头后,他说我好冷。一点多钟,他说我暖和了。“我暖和了。”这是父亲在世上留的最后一句话。凌晨三时十六分,父亲被神接走了。
这怎么可能!父亲说“我暖和了”的前后,正是我对同学们说我感谢我父亲的时候!
上帝啊,我衷心地感谢你。是你的灵感动我的心,使我在我父亲即将离开这个世界之际说出我的心里话,那是我早就该当着他的面说出却一直没有说出的话:“爸爸,我感谢你。”
含着泪水,我对父亲的在天之灵倾诉:爸爸,你走的时候,儿子未能见你一面,也未能亲手扶一扶你的三尺棺,儿子心头有说不出的苦楚和遗憾。你看见孩儿强压下了多少眼泪。但孩儿不后悔不绝望,因你得到了人生最宝贵的礼物 神的恩典。爸爸,今夕今晨不是永别。有一天,我们父子会再见面,相见在天堂,不再有痛苦,不再有别离。
作者来自辽宁,曾任马、列、恩教师,现在芝加哥读神学。他的新书《我为什么不愿成为基督徒》已由校园出版社出版,可向美国使者书房、中心书房或其他海外基督教书店订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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