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奕明
人生到了一个阶段,总是想回头寻找记忆中的几块拼图,然而最难寻获的,总是情感的那几片。我自从离开巴黎之后,几乎很少再回望,尤其离开音乐圈之后,更是如此,几乎把那7年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直到这一趟欧洲之行…
久别重逢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有9年了!
心中惦记着再见老师一面,赶在他生日之前,千里迢迢从休斯敦经巴黎来到里斯本。难得的是全家都到齐了,大儿子世强还特别从纽约飞过来。
我租了一辆电动车,先到里斯本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餐,却发现电量不足了!辗转找到一个充电站,因此耽搁了许多时间,等开到艾佛拉的旅馆,已经天黑了,终于放下行李前往老师家用餐。
师母已经准备了满桌葡式菜肴,孩子们与老师爷爷相见甚欢,他的小儿子刚刚上大学,我们用好久没说的法语夹杂着英文交谈。又为他唱了生日快乐歌祝寿。
饭后我把带来的礼物拆开,是一个苹果的平板计算机,准备慢慢帮他设定,方便将来可以彼此视讯。
回想过去,初次与老师见面已经是34年前的事了。我刚刚到巴黎留学,就坐着火车去汉斯音乐院上课,指挥时连法语都不太流利,不料居然顺利考进国立巴黎高等音乐学院。那是新校舍落成启用的第一年,我就这样追随他7年之久,历经硕士班与博士班,并且最后成了助教,并在他退休之后接任了圣摩里斯音乐院的教职。期间赢了两个国际指挥比赛的奖项,并且娶妻生子,他是我结婚证书上签名的见证人,我的长子也以他的法文名字命名。
我们之间的师徒情谊,早已超过父子的感情,我记得自己陪他驾车往返巴黎与汉斯之间,看着他排练与教学,一起用餐,逛二手书店,他是个法国地方民谣的搜集者,所创作的交响音乐用了大量采集的素材。
温暖回忆
第二天一早,我与老师在他书房畅谈往事,近90岁的老师,对名人轶事如数家珍。我们回忆起当年在学校的趣事,包括博士班入学考时,与舞台上歌剧演员间的对话,男高音饰演的角色在购买一座城堡,讨价还价之际,我在指挥台上插嘴说:“给我们一个好价钱(奖)!”这是一语双关,因为也同时是硕士班的毕业奖考,那个演员回嘴道:“大师,管好自己的对位法(少管闲事)!”惹得观众与众评审哈哈大笑,我也因此成为博士班唯一录取的学生。
老师极具戏剧天份,他曾经在我指挥史特拉汶斯基“士兵的故事”舞剧,与普罗高菲夫的“彼得与狼”舞剧中担任旁白朗诵,口白的造诣不下于专业演员。在指挥班上也要求我们朗读法文童诗以及尝试哑剧,我深受影响,也对歌剧的形式产生了高度兴趣。
他告诉我近年来他最大的成就就是完成了一出四幕歌剧《胖女孩》,现在正在为第四幕配器,选用了很多特殊乐器,甚至手风琴都被加入交响乐团!剧中的主角来自一部小说,一位从小被霸凌的胖女孩,最后为挽救别人牺牲性命。他的构想中连舞台设计与导演部分都想到了。
他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完成这出歌剧,我祝福他不但能顺利完成,也有机会亲眼看见首演!虽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却给他很大的勇气与动力坚持到底。
师徒情深
我们也分享了彼此家庭的近况,他的6个孩子都长大成人了,大女儿都作祖母了,也都十分有成就。现在的师母是第三任妻子,是位钢琴家,也是大学音乐系的主任。她也与老师的学生们联系,9年前我来指挥老师的80岁生日音乐会,就是出自她的安排。师母也是很杰出的烹饪高手,我们着实享受了葡式美食。
当我向老师示范如何使用平板计算机,一起在网络上看了好几位指挥家的视频,我才意识到他戴着助听器,并且其中一个还坏了。我把自己的耳机借给他,他听到卡拉扬与柏林爱乐演出的德布西交响诗《大海》,竟然流出激动的眼泪。我当下决定把耳机留给他用,也理解到他多年活在自己心灵的世界,就像贝多芬那样,借着阅读聆听内心深处的乐音。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离情依依,我心里知道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仍然向他承诺还会回来看他,并且为他祷告,希望他在有生之年能听见自己的歌剧首演。
直到登上飞往巴黎的班机,我的心情仍然十分激动,这次带着全家来探望老师,也是一次机会教育,良师难遇,我何德何能,可以成为他的入室弟子。对我来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对他的情感其实像是对父亲的孺慕之情,恐怕世间的父子也未必能心意相通。能再度重逢,其实是对彼此的疗愈,我也关心他的家庭与灵性状况,知道他已经与所有的儿孙联系并和好,可以说是了无遗憾了。
回顾人生,其实并无偶遇,很像中国人所说的“缘分”,但是我更愿意说是上帝的安排,让我们师徒彼此成为对方的天使。我感谢他对我的恩情,他却说我是他生命中上帝的信使。期待这份师徒情能圆满,有朝一日,还能在上帝面前重逢!
故地重游
我们全家一起回到巴黎,旧地重游,望着艾菲尔铁塔的烟火,与家人一起跨年,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告别2023年,其实心情十分复杂。因为是走出疫情的一年,似乎更忙了,工作时间加倍,却也完成了不少行程,终于可以喘口气,在岁末休假,也衔接来年的安息年假期。
这是自2000年返台后第一次回巴黎,那时女儿还没出生,这次也算是庆祝她大学毕业。我的两个儿子都在巴黎出生,这次也算是另类的寻根之旅吧。我在巴黎留学7年,娶妻生子,也在大学与音乐学院教过书,回来却像个观光客,与家人游凯旋门、香榭丽舍大道、罗浮宫、拉法叶百货、圣母院,久不用的法语渐渐找回来。这次当然没有当年的新奇感,反而有种拾起回忆的感觉。
尤其是在巴黎圣母院大火之后,看着仍在整修中的教堂,心中浮起的却是在圣诞夜的子夜钟声。那年法国飘雪,我们在雪中等着圣母院开门,进去听神父的信息。我也曾经在里面参加过很特别的圣诞音乐会,就站在著名女高音洁西·诺曼身后的合唱团中,是唯一的亚洲面孔,还曾经转播到全世界。曾几何时,这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又鲜活起来了。
隔天早上去了凡尔赛宫,下午去艾菲尔铁塔,晚上在拉丁区共进晚餐。全家共游的感觉十分温馨,趁着夜色照了不少铁塔的照片,以兹纪念。其实到处都人满为患,这也是报复性的观光吗?在时局动荡不安的情况下,人们还是企求这短暂的平安。
我们全家还同游了科学城、音乐院、妻子忠旋的旧居、自己刚刚留学时曾住过的地方,在姐夫餐馆共进晚餐。我们特别去买了一个生日蛋糕,也是我们当年结婚时买蛋糕的那家店,并且冒着寒风去看跨年烟火。这个行程真的把记忆都找回来啦。
我是1990年到巴黎的,国立巴黎高等音乐院刚刚迁入新校舍,科学城旁边新建了音乐城,而新落成的巴黎爱乐厅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我的人生有太多第一次,都是无心插柳,却也见证了历史。
辞旧迎新
新年的第一天,世民先行返美,我们同游圣心堂,陪世强攀岩,晚上与世强单独吃牛排,是在歌剧院旁的餐厅,也是我和忠旋第一次约会的地方。有机会与儿子单独谈心,也让我想起父亲来法国参加我的订婚仪式,可贵的与父亲独处的时光。
第二天送世强赴机场返美,中午特别与音乐院指挥班的同学Sebastien Billard共进午餐,他现在是共和国卫队交响乐团的上校副指挥,当年在我的婚礼上指挥乐团演出,也是我儿子的教父,世强的法文名字也是Sebastien。我们有太多共同的回忆。许多人名与面孔一一浮现,我最难忘的跨年就是去他家住了一晚,隔天1992年新年早上一起听小克莱巴指挥的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人生中有很多挚友,纵使多年没有联络,感情仍然不会褪色。
第三天剩下我们夫妇与女儿,除了游罗浮宫,访结婚教堂,我们也在塞纳河左岸闲逛,巴黎自由行的好处就是处处有惊喜,大街小巷都有不同的建筑特色。多少文人骚客曾在左岸的咖啡馆中谈论哲学、文化与艺术,许多画家的梦想就是在左岸拥有一间画廊。我何其有幸,曾在此艺术之都熏陶7年,心中充满了对上帝的感恩。
第四天,因为前几天真的累坏了,早上好好休息了一下,与明杰兄、立欣夫妇、高姐共进午餐,他们都是当年教会的好朋友,畅谈往事,历历在目。我们的际遇都不同,然而都还在主里,感叹人生苦短,一不小心就会蹉跎光阴,要能好好珍惜机会服事主。
第五天是我与女儿约会的日子,特别带着她重游欧洲的迪斯尼乐园!我是在1992年的开幕活动中指挥大巴黎地区青少年管弦乐团演出的指挥,当年躬逢其盛,没想到自己成了历史的见证者。我父亲来巴黎的日子,有一次特别陪我去游园,早上6点就出门,直到晚上12点看完游行与烟火秀才依依不舍地回家。可把他老人家累坏了。这次轮到我了,排队40分钟才能玩两分钟,我都站着打起瞌睡了。新的电影园区有很多新游乐设施,的确很好玩,但是最经典的还是卡通人物的游行与关园之前的睡美人城堡烟火秀,比跨年烟火精彩多了。我们也听了《冰雪奇缘》的音乐剧,我十分珍惜与女儿单独相处的时光,希望她也会好好记得,正如我深藏在心底对父亲的思念。
美好盼望
我们总共在欧洲待了14天,心底的拼图都找到了,这也是一种安息吧。所有的回忆都形塑着现在的我,60载的人生,应该是了无遗憾了。我又得着新的动力,去迎接新年,无论短长,我知道那位曾经引导我、现在仍然看顾我的恩主,也必掌管我的明天。
我或许不会再回到地上的巴黎,但是梦里的巴黎仍然真实,有一天会在天上看到更真实的巴黎,正如鲁益师在《影子大地》中所形容的,这个世界不过是真实世界的倒影,他并不是新柏拉图主义,而是合乎圣经的终末论,盼望中的巴黎才是值得追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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