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行善的力量来自哪里？/晨牧

文/晨牧

1

小时候，离我家不远住着一对夫妻。丈夫的腿脚有毛病，走路一瘸一拐，大家叫他“瘸子”。妻子智力方面有些问题，周围人叫她“傻子”，连我们小孩子也这么叫她。

逢年过节，小孩子会跑去各家串门。可我们从不会去他们家，反而路过他们住的房子时，会屏住呼吸，贼眉贼眼地往里瞟。

偶尔在路上遇见“傻子”，大家拔腿就跑，好像她有传染病。而她的丈夫，因为腿疾，很多事情需要求别人帮忙，每次遇见他，就见他挂着讨好式的讪笑。

2

有年冬天，我看见“傻子”在我家不远处的荒野徘徊。她穿着件黑色的棉袄，寒风像拔草一样扯着她凌乱的头发。

她来回地走着，嘴里还嘟囔着什么。我在离她三四米远的地方站住了，她好像没有看见我，仍然喃喃自语。其他小孩说过好多“傻子”的坏话，就连大人们也会嘲笑她。

他们说她不会做家务，也不会做饭，常常被丈夫暴打。记得有次放学路过他们家，在很远的地方就听见院子里“傻子”凄惨的尖叫声，和她丈夫的叫骂声。大人们警告小孩子时，也会说：“你要是不听话，就把你扔进‘傻子’屋里。”

我也不知道，那个冬日的下午，是什么力量将我引到荒野上，站在“傻子”旁边。我还小，不知道该问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那一刻，我却被一种感情驱使，和“傻子”一起站在寒风中。

“你有吃的吗？我饿！”这是她给我说的第一句话。

“你等一下，我回家给你拿。”说完，我飞奔回家，拿了两个妈妈刚蒸的馒头跑了出去。

“傻子”接过馒头，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一个人这样吃东西。不消几分钟，她吃完了两个大馒头，掉在地上的几块渣子，她也捡起来塞进嘴里。她吃的时候，我一直在看她，她脸上没一点不好意思，这带给我一种奇特的平静。

她把手揣进棉袄袖子里，袖子边上的棉絮都露出来了，棉袄上面脏兮兮的。她缩了缩脖子，她的脖子露在外面，被风吹着，我可以想象到寒风吹进她宽大领口的冰冷。她不再来回走，而是就地坐在一个土坡上，小声地说：“他打我，他要打死我，我害怕死，害怕死……”

我看见她头顶的头发一团团地粘在一起，仔细一看，原来有血迹。我吓得叫了一声，我是最怕见血的。“傻子”却毫无反应，还在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

我应该走吗？还是留下来？或者，再回家给她拿两个馒头。我跑回家又拿了两个馒头，“傻子”又一气吃完了。那天晚上，我想该跟妈妈解释，因为少了这么多馒头。没想到，睡觉前妈妈跟我说：“一次，不要给她那么多，把人家撑坏了。”

“啊，妈妈看见了！”

妈妈在我们那一带是出了名的美人和聪明人。无论是厨艺，还是缝纫，所有的主妇都要跟她学习。在很多方面，妈妈对我很严厉，而我又比较顽皮，学习不好，脾气也糟糕。所以，我做的所有事情，都会被妈妈指责。

然而，那天晚上，妈妈没有责备我拿馒头给“傻子”吃，而且她的语气里好像有些赞扬的意味……我觉得心里暖暖的，觉得妈妈是个善良的人。

3

那以后，只要碰见“傻子”，我就回家给她拿个馒头。她吃的时候，我就看她。她蓬乱的头发几乎将她的脸完全遮住，根本看不清她究竟长什么样。有个周末，我看见她一个人在外面逛。就让她站在那儿，然后跑回家拿了梳子和头绳。

那是一些小女孩用的鲜艳头绳。我给她梳了头发，绑了几个小辫子。我端详她的脸，其实她一点也不老，脸上没有什么皱纹，就是那双眼睛，好像有点迷离。

我还拿了一面镜子，“傻子”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捂着嘴笑了起来。她笑得太厉害，竟然仰身倒在地上。然后，站起来，也不拍掉身上的土，继续笑。

有次，妈妈交给我一件她的旧棉衣，让我带给“傻子”。还记得，傻子穿上时，又是一样乐得像个孩子。

渐渐地，傻子的话多了一点，她会问我：“放学了？”虽然我是在上学的路上。她不再躲避我，会笑着求我：“给我扎头发吧？”

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有一年临近春节前，妈妈蒸了包子，我第一时间拿了几个去给“傻子”，当她接过时，她不像以前那样盯着食物，如狼似虎地开吃。她抬起眼看着我，她的眼神此时不是发散的，里面也不再迷离。

“谢谢，丽丽，谢谢……”她转过身去，揣着包子走了。

那天晚上，我问妈妈：“‘傻子’叫什么名字？她没有名字吗？”

“哦，不知道啊，从一开始，别人就这么叫她，以后我打听打听。”

4

那以后，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就很少见到她了。我忙着升学，渐渐地淡忘了“傻子”。再后来，念高中、大学，离开家，就完全将这个人遗忘了。直到我决定从事特殊教育工作，妈妈知道后，我还想她会责怪我，因为这种工作，没有什么前途，工资也不高。

“看来，你有善良的恩赐。”妈妈说。

我不解地看着她，她就跟我讲起往事，讲起小时候我给“傻子”扎头发，拿吃的给她的那些往事。我听了，一下子还记不起“傻子”的模样。

当我在工作中接触到更多的智障孩子，看见他们从起初呆滞的目光，迟缓的行动和反应，到后来，一个个生龙活虎的样子。便渐渐地想起“傻子”的模样。也想起妈妈对我的夸赞，然而，不知为什么，面对妈妈的夸赞，我显得诚惶诚恐。

在我求学期间，我也曾心怀大志，想成就一番事业，衣锦还乡，让小时候说我“没前途”的人刮目相看。可大学时，我认识了耶稣。就像圣经上记载的那个年轻财主，我虽然没有什么财富，但我有自己的梦想，这个梦想里只有自己带着光芒四射的光环。耶稣看着我，对我说：“你来跟从我！”

我迟疑地拐上他走的那条路，跟在他身后的这些年，我发现到一个惊人的事实——在我里面，毫无良善。我不过是住在那良善者里，不断地向他支取帮助而已。

在我的工作里，总能听见别人对我们服侍边缘群体和弱势群体的人发出的赞美：“你们真伟大啊，真有爱心啊！”每次，有人这么跟我说的时候，我便一下子紧张起来。这样的赞美，无疑是在说“你真有能力”。事实是，这份工作完全是出乎意料之外，我从来没有立下心志服务某个群体。然而，在合适的时间，这份工作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我知道自己在这方面毫无能力和专长，也完全不知道能有什么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