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约翰
电影《芳华》最后,在云南边境小站木椅上,刘峰伸出仅存的左手,搂住何小萍,二人终于轻轻偎依在一起。导演和观众都一起泪崩,这一代人的芳华缩影,所谓善良者最温馨,平凡者最伟大,残酷战争反倒成全了何小萍,要不她怎么配得上在她眼中那么好的刘峰呢?
绚烂之后,归于平淡
圣诞节前夕,坐在角落观影的我却从这部影片想起张爱玲《倾城之恋》的结尾。只不过那里的“她”不是何小萍,而是白流苏——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
只不过,何小萍最终还是没白流苏这样的待遇,不管怎样,范柳原再老奸巨猾、风流成性总还是娶了她。但何小萍呢?在车站,刘峰还是跟她挥手道别了,10年后,刘峰生了一场大病。何小萍赶去照顾他,算是救了他一命。待刘峰痊愈后,二人终于在一起了。然而,还是没结婚。
为什么没结婚?是因张爱玲所说的“苍凉”吗?不是!编剧严歌苓和冯小刚导演是想说这两个人超凡脱俗到不屑被这个世界承认了!他们已学会不再跟活人计较,他们坦然面对外界的一切,早就成双成对出席一切场合。他们已经得到幸福和安宁,与世无争。严歌苓说,从没被善待过的人,才知道什么叫善良。两个善良的人,终于走到了一起,得到了绚烂归于平淡之后的大幸福。冯导这碗心灵鸡汤你愿喝吗?套用道家的话:招式的最高境界是没有招式,有为的最高境界是无为,幸福的最高境界是不再在意幸不幸福,爱情的最高境界是不再在意爱不爱情不情。
至少,张爱玲绝对不会同意这一点。张爱玲带着悲悯嘲讽范柳原和白流苏的“倾城之恋”,那是因为她知道那绝对不是什么倾城之恋。那不过是白流苏跟范柳原勾心斗角之后,千方百计把自己嫁出去的狡计、斗争和交易。张爱玲深懂这一切,才如此“哀矜而勿喜”,总带着微微反讽。在这方面,严歌苓画虎不成反类犬。
至少,何小萍的妈妈也不同意。她为了女儿有个好前程,毅然决然跟划成右派、发往农场的丈夫离婚,嫁给了一位厅长,给女儿改姓,在千军万马中给女儿挣来了进文工团的面试资格。好在有那么一位很在意舞蹈水平的指挥,给争取了两年的名额,才使何小萍来到文工团报道。结果,最终等来了一个谁也认不出的精神病。她抱着女儿哭,说对不起她。这一切都是为了女儿,但这个妈妈献出的是什么,得回的又是什么呢?哪来的芳华绝代?
至少,担任旁白的萧穗子其实也不同意。她不早就说何小萍以为到了文工团就没人敢再欺负她。她说何小萍错了。等待她的是无尽的磨难、倾轧和一场又一场幻灭。何小萍终于能天天洗澡了,可就是汗多味重,她把海绵缝在衬衣上吸汗,却被人当成“隆胸利器”嘲讽。她连晾在那儿的衬衣都不敢收,回房间前,还要被人“撕胸验证”。连冯小刚都看不下去了,明目张胆把小说中的青春残酷物语改成不明不白的电影桥段。
你如果把这叫青春芳华,那我承认我就不知道什么叫青春芳华;你如果把这叫现世安稳岁月静好,那我承认我就不知道什么叫安稳静好;你如果把这叫温馨爱情,那我承认我就不知道什么叫温馨爱情。
错把爱情当偶像
冯导和严歌苓肯定不同意我这么说。“初看,是文工团的盛世美颜;再看,是时代洪流以及战火淬燃中的命运残酷;再细看,是岁月洗炼之下的真情悲悯。”他们势必会承认,电影其实是在写一个爱情故事。而最伟大的爱情经典莫过于《雅歌》。在这卷描写爱情的奇书中,作者所罗门把爱情定义为异性间呼喊和应答的互动,从两情相悦到以身相许,在爱情盟约和婚姻誓言中相守一生,同心同行。
张爱玲隐约知道这点,她才在《倾城之恋》引用《诗经·击鼓》的诗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改成了“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从“成说”(立约)到“相悦”,精神档次是降低了点,但总还是“相”(互)。但到了《芳华》,连这个“相”(互)也没了。剩下的只是何小萍一个人执拗的守候与献身!这种守候与献身并没激起刘峰的一丁点儿感情波涛。刘峰纯粹是因为可怜她,才跟她走在一起。刘峰的感情早就献给了心中的女神,也已经耗尽在林丁丁身上。何小萍为了他自毁前程。刘峰为了林丁丁何尝不是?他愿意放弃上大学的机会,就是为了留在文工团,留在林丁丁身边。只是因为抱了一下林丁丁,他被开除出文工团,下放到伐木连,又被派到前线。为了心中女神,他甚至想在战场上牺牲,好能成为一个英雄。这样的话,林丁丁就可以来歌唱他的事迹了。
这哪是在谈恋爱?这分明是在为自己心目中的偶像献身!“以别神代替耶和华的,他们的愁苦必加增。”(参《诗篇》16:4)许多观众称赞《芳华》中的战争场面,说是在向《血战钢锯岭》致敬。然而,《血战钢锯岭》是用残酷战争在为反对战争的伟大信念服务,但《芳华》却在用战争场面为一场苍白无力的单相思买单。
两个人痴迷不悟的单相思,和“你爱的人不爱你,爱你的人你不爱”这类俗套情节,根本撑不起一部大片。冯小刚本来应该反思两个人这么做的悲剧性。但是,他却感慨唏嘘,为此大唱赞歌。这就缺少应有的深度和力度了。青春是可以做梦的年龄。但冯小刚早就过了做梦的年龄。他应该有足够实力来反省两个人梦想的荒唐和虚妄。更何况这样的痴迷和梦想背后,又跟阶层和出身联系在一起。刘峰和何小萍们那样的出身和阶层,又怎么能跟那么多高干子弟玩在一起呢?世界和前程是人家的,他们只是边缘人。再努力挣扎也无济于事,只不过给人家徒增谈资和笑料而已。
还你我永世芳华
对比一下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塞万提斯有本领写出堂吉诃德的可笑、虚妄、可贵和伟大。这是因为他牢牢记得哪怕信仰内容错了,信仰精神仍然可贵;然而,无论多么可贵的信仰精神永远都不能为错误的信仰内容买单!因此,他才一定要安排堂吉诃德“临殁见真”和醒悟过来。
何小萍从对文工团的迷恋中醒悟过来了,但却没有从对刘峰的迷恋中醒悟过来,更没有从自己的迷恋本身醒悟过来,她爱上的又是什么呢?不过是一个善待自己的影子。刘峰更是活在一个虚幻空间,哪怕爱自己的人就在身边。冯导说:“芳华就是理想,有理想会使青春变得璀璨和壮丽。我们那一代人的‘芳华’和你们这一代人的‘芳华’是有共同点的,比如激情、热血,比如担当、躁动,还有不变的纯真。”然而,从头到尾,我没看到任何理想。当政委硬拉着装病的何小萍上台,大家高呼向何小萍同志学习的时候,我心中一片悲凉。
不过,我还是非常佩服冯导能安排何小萍这条线索,透过她对文工团的寒心,让我们看到了电影最大的诚意,她的清醒冷静,使她不愿跟你们玩了。这一切无非就是一场戏。这份清醒不算深刻,但弥足珍贵。这份诚意秒杀一切文工团的颜值担当和舞蹈技艺。也就是说,你从头看到尾,看不见任何人哪怕一丁点儿对艺术内容和形式的理解和敬重!大家来这里,都是有打算的。这里几乎每个人都有背景,没一个人不是在利用艺术,艺术也无非就是一种宣传。冯小刚能这样拍,非常了不起。
遗憾的是,冯小刚有这么好的切口可以深入进去,但他没有。他开始迷失在文工团带给他的“芳华”记忆中,忙着去呈现那个年代的美好,根本不管我们感到那些人在精神上是多么荒芜和逼仄,面对这种荒芜和逼仄,艺术家需要更高的价值把握和精神穿透。他可以带着热情和悲悯去呈现冷漠和荒凉,带着最大的诚意去凸显一切虚假。
面对着一个个肥皂泡,冯导不忍戳破不说,还愣说这是“芳华”,为什么我们就看不出来呢?说到底,艺术是精神的呈现和表达。精神含量决定了一部电影的高下。《芳华》不是没有精神,但都是精神片段,不少时候一闪而过。有人刻薄地说,冯导过于陶醉在葡萄酒的微醺里,把那么好的食料煮成了一大锅火锅,加上了浓浓鸡汤,但吃喝起来总觉得不是个味。
面对着人性深处的偶像情结和世世代代的名利浮华,我们需要一场穿透、拯救和升华。从冯导的“芳华”和张爱玲的“悲凉”中,我似乎看到了圣经中的那个妓女,被无数男人蹂躏过后,终于看到一束温柔、纯洁的目光,带来了上帝的饶恕、接纳和更新。她“站在耶稣背后,挨着他的脚哭。眼泪湿了耶稣的脚,就用自己的头发擦干”(参《路加福音》7:38)。
那个年代,长发是那种职业的女人招揽生意、吸引男人的资本。现在,她拿自己的头发像擦脚布,把附带的卑贱说扔就扔了,就像何小萍一脚踢开了最钟情的舞蹈,最终在月光下开始深情独舞。只是,何小萍不知道舞给谁看,但这个女人知道。“道成肉身,住在我们中间,充充满满地有恩典,有真理。我们也见过他的荣光,正是父独生子的荣光。”(《约翰福音》1:14)只有这一位,才能接过你我的无尽悲凉,还你我一世芳华,不,是还你我永世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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