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党风波(下)

 

 

 

文/秋阳

 

 

 

咚咚锵锵,咚咚锵锵,

敲开锣鼓又开场。

莫道往事多荒唐,

听过之后请慢思量,

慢思量。

老兄,上趟一档事,你吊了个胃口刹了车,存心摆噱头嘛。偏偏《海外校园》是双月刊,我是等不急得来。

咦,稀奇,要侬急点啥。你急是瞎急,人家老乔才叫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日脚难过,看看真叫日脚难过。张春桥的批示声色俱厉,令人不寒而栗,要挖出一个犹大来。但是老兄哇,看这副局面,却又是雾碍云障,山重水覆……

全院春季运动会,男子1500米长跑第一名是骨科主治医师,曾在文革前被评为又红又专标兵的何从。

“怎么没有想到他?”老乔瞪着田师傅,喉结上下直抖。

“是哪,怎么没有想到他?”田师傅又开始搔起他那张稀稀拉拉疙疙瘩瘩的头皮。

原来,在拟定名单时,院里划了个框框。既然上头指定要老知识份子,那可不能走样。说到老,当然得满个花甲;说到知识份子,当然喝过洋墨水的。

于是乎,一位刚过五十岁的圣约翰大学毕业生便“漏网”了。

“要论抬头看路嘛,这位何医生也确实不算差。”

“找他!”

“对对对!找他”

四条又黑又粗的烟柱从两个人鼻孔里喷腾而出。

“等一等。”田师傅忽然想起了什么。

烟在面前飘,老乔敬候顶头上司的旨令。

“毛主席教导我们,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我们以往的失策,便是不讲策略。”

“对对对。”老乔自然没有什么主意。

“假如这一趟,再像以往那样把牌输了,那我们可就只好乖乖地脱了裤子等着挨板子啰。”

老乔已经感到背脊骨上寒飕飕,他嗫嚅道:“依您之见?”

“这位何医生,不是有个独养女儿吗?”

“唔,小名叫名华。”

“是不是在淮北插队落户?”

“唔,现在当了赤脚医生了。”别小看那时候的干部,没现在“官僚”。

“你给市里打报告,把他的女儿调上来读大学。”

老乔听了别别扭扭的,他也有个插队落户的女儿:“听说医学院倒还有名额,多少人眼馋着呢!”

“不管,即使一个名额也要弄到给他,政治任务。”

“老乔同志,感谢领导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在政工组办公室,何医生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女儿马上可以回到上海,又将神速地成为工农兵大学生。上海人讲,迪个嘛叫做一头栽进青云里,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何医生呀,你长期靠拢组织,要求进步,用毛泽东思想改造世界观。党看得清清楚楚。你看,虽然你不提,组织主动出面来为你解决困难了。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老乔是名符其实地打官腔。但在何从听来,真真不得了啊,大旱天一场倾盆雨,这种话长久没有听到过了,悟心哇。

“我还很不够,远远不够。”他声音都是哑的:“我要以更高标准要求自己,决心改……改……改造到底!”

老乔趁势把话接过来:“现在,组织上的确对你提出了新的要求。”

“请组织考验我!”何从几乎是在吼,胸脯拍得砰砰响,他以为要动员他报名下放三线。去就去啦,女儿能上调,上刀山下火海他都心甘情愿。

“党组织决定要在近期发展你入党。”老乔的神色庄严又凝重,一字一顿。

Oops,一张脸胀成猪肝色,裤腰带上一个微微隆起的肚腩一鼓一胀。

“太……太仓促了。”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往下滴:“我……我……”。

“何医生,不要吞吞吐吐,好事哩!”他眯笑着眼,又点了一支烟。

“我有件事要坦白。”

乖乖弄的冬,老乔紧张得心里别别跳,千千万万别碰上那桩事哦。但在面孔上,他还沉得住,装得若无其事:“向党交心,好啊!”

“我进大学的时候,受过洗。”

“啥么事?”何从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但老乔却像听到一枚重磅炸弹,当头爆炸。

“我是基督徒。”

哎哟,完结,孙悟空能一个跟斗翻十万八千里,就翻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周围都是信上帝的,平时怎么还蒙在鼓里呢?

“现……现在呢?”

“……”

“何医生,你千万不能辜负组织的一片苦心啊!”老乔心里确实是说不出来的苦  入党吧,我给你下跪  但从口里吐出的话都是软里带硬:“党始终把你当作同一战壕里的战友,急你所急,想你所想。阿华上调的事,实际还有不少阻力,你如果不能与党同心同德,再来个节外生枝,我们就不好说话了。”

“别别别!”何从抬起脸,从下巴到脖子浸透了油,一对眼睛布满血丝:“其,其实,礼拜堂,我在文化大革命前,就长远不去了。”

“好!”徐景贤喜形于色:“从信到不信,人类认识真理的一个飞跃。”

“是,是。”田师傅、老乔频频点头。

“受洗?受洗算得了什么。”他的手向前上方轻轻一挥,极其洒脱:“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才使人脱胎换骨,重新焕发青春。这件事加工整理出来,又是一份生动的教材。”徐老三振振有词,极其得意。

何从入党,井岗山医院爆发一大新闻。

《文汇报》丁学雷写作组立即邀稿,要他结合亲身经历,颂扬文化大革命是何等伟大,何等及时,何等必要,何等深入人心,何等触及灵魂。

“何等何等”,何从哪里敢怠慢。他开了三个夜车,终于把稿子交到政工组。

“一碗阳春面,淡而无味。”老乔也不打招呼,为文章添了不少蒜头和作料。

田师傅哪里是个甘于寂寞的人?作为院领导,他也挥笔上阵。

稿子送到上海市委,徐景贤又指示写作班子的秀才根据形势的需要全面改动。

几经折腾,早已面目全非。

轮到张春桥审批了,对于文章的内容,他没有提具体意见,但对于标题,他却很不满意,亲自换了个骇人听闻的:“新时代的犹大”。建议在红旗杂志十月号上刊登。

当铅印的稿件底样送回何从手里时,这一位两个月前在党旗下宣誓的新党员,当场吓得昏了过去。抢救苏醒后,送回家里,一连三天,滴水不沾,躺在床上,木呆呆地瞪着天花板,口里不停地念叨:“冒天下之大不讳啊,冒天下之大不讳啊!”

也许,真的是上帝聆听了他的哀号,“新时代的犹大”终究没有被发表。一声丧钟在中国大陆上空敲响,忽拉拉,似大厦倾,历史又掀开了新的一页。

老兄,这个故事,倒是蛮有意思的。我想晓得,你讲的到底是真是假?

哈哈,我就知道有人会问。要说是假的嘛,我哪里有那么大的本事编,也是听人传罢。你知道张春桥,已面壁秦城,终身监禁。徐景贤也判了二十年,今年恐怕可以放出来了。

田师傅嘛,削职为民,在一家街道工厂当修理工,还他革命本色。唉,还没有干到退休,心脏病发作过世了,享年五十六岁。

讲起来,整个事件,还剩下一个知情者。他还在医院里?

你说老乔?老早退休了。活得倒蛮好,家里领领小外孙子,香烟也戒了,去年刚过七十大寿。有人见过他,说是苦瓜脸上添了不少肉,也有了血色。

有一天,老乔收到一封外国寄来的信。

“外国来的?”老乔觉得奇怪。前二十年他为之得意,后二十年他为之懊恼的,便是乔某人从没有任何海外关系。

但信封上的收信人,却分明是他的姓名,不会有错。他满腹狐疑地签收下来,用手捏捏,有厚厚的一叠。忐忑不安地回到房里,打开信封,第一页只有四个赫然大字,吓得他不禁念出了声  退党报告。

再看看后面的署名,你道是谁,何从。

五年前,何医生到美国探望女儿,后在加拿大定居,就此销声匿迹,想不到他还会写信来。

戴上老花眼镜,颤巍巍,摊开信纸。呀,此封信啊,好不寻常。

嗨,悔呀,一份报告,写得个密密麻麻;字里行间,数不尽羞愧交加。

附在报告后面,还有一张纸,几行字,是直接写给老乔的。

“我本打算把报告直接寄给医院,但我又想,由你转交,更令人踏实。我们是多年老同事了,虽不敢奢望您读了后会转变信仰,但哪怕您能心平气和地想一想也好。”

“哼,想一想,越想越糊涂,有什么好想的。”上年纪了,人也啰嗦了,一遇上什么事,便是唠唠叨叨,自言自语,弄得小辈都烦他。

傍晚,女儿下班回家,一推门进房间,便直起喉咙嚷:“满屋子的烟,老爷子,怎么又开戒了?这包外烟,我藏在抽屉里,还是准备招待客人用的呢。”

老乔眸子一扭,给了她一个大白眼:“让我清静清静,一个人好好想想好不好!”

听了老兄的故事,却是浮想翩翩。到美国的日子不长也不短。有位朋友曾有个比喻,把我们的心境形容为“得到了天空,失去了大地。”依我看,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折腾。整日价为前途担忧,但好像都忽略了要紧的事。比起故事里的几位老医生来……怎么说呢?这样吧,脑子里蹦出来四句诗,既不合辙又不押韵,现念给大家听听,老兄,你可不要见笑哦:

借一场入党风波,

道出了信仰何从;

愿各位海外游子,

共享此无价真情。

 

作者来自上海,现于美国芝加哥伊利诺大学医学中心作博士后研究。

 

本文上半部请见本刊第19期第8-11页

发表回复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