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祭

 

 

 

文/陈惠琬

 

 

 

她是学艺术的。每次自我介绍,都透着三分不宁,四分自负。她认为这个世代的悲哀之一便是文明颓废,艺术里的白丁日多。

自从受洗后,她一直是教会里的边缘人。她素来孤零。潜水深流,是她艺术的蕴酿。她与人世的沟通,藉着她全副精血以注的画。

她淡淡的来,又淡淡的去,三年。

“对‘人’方面,我无能,作不好,怕没有见证!”每次,她总是带着歉意,轻轻地避开为教会出力的机会。

去了一趟欧洲,逛遍各式各样壮观的教堂,给了她一些新的亮光:原来,信仰不止是一些生硬的教义;人还可以藉“听”诗歌,“闻”乳香,“看”美丽的雕画来释放五官,亲近上帝。这不正是她可以学以致用,为神、为人出力的地方?

简单、有力的设计、妆点,如画龙点睛,可以把每一季教会的主题勾勒得引人注目。当她向应牧师表明想法时,一向厚实谦卑的应牧师反应是诚惶诚恐的。到底是学艺术的,一出手,招式便和人不一样。但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神学上的不妥呢?应牧师犹疑之时,她马上提出:

“怎么会?我又不会弄到‘拜偶像’那个地步!就像音乐、诗歌一样呀!都是一个引导,帮助会友投入敬拜的气氛!”

听听有理。于是,应牧师规划了讲台两边的墙壁任她发挥,材料费向教会的财务处报帐。

教会这一季的主题是“举目望田”。经过精心构思,设计,制作,终于推出了她的首创——用铁丝印象派手法,粗犷烧绘出一张界线模糊的耶稣脸挂在左侧。脸上只有一双巨大的眼,右眼且钩挂了一滴铁泪,似在那低呼:“要收的庄稼多,作工的人少啊!”右边则用楷书勾写出“举目望田”四个大字遥相呼应。

主日,全会众都眼睛一亮。应牧师从台上望去,可以看到指点、交语的人头钻动,呈现出一片新兴的气象。

望着应牧师在台上不知大声疾呼些什么,她坐在下面,暗地里与上帝默默地立誓:是了,这就将是我燃烧生命的一座祭坛!

一季、两季、三季,每次,高高悬挂的画作,不论是题裁、表现手法、选料,都是她对信仰一种赤裸裸地剖白,是她孕育、生出的一个“孩子”。藉着这个孩子,她与会友开始有了沟通。但她的“孩子”也并非总是被人无条件接受。那天,应牧师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你的作品实在很好!就是这个、这个材料费——是否可以裁减一些呢?有些同工们觉得稍微贵了一些!”

“裁减?”她初时是错愕,继而想想又有些气愤,“献给上帝的,应是‘头生’、最好的祭物!”

“我了解!我了解!但教会也有教会的苦衷,百废待举,主日学教室、大堂厕所……都等着扩建,唉!作管家的,也有作管家的难处啊!”

当天,她步出牧师办公室时,几乎怆然泪下。艺术是无价的!却老被外行人看成是锦上添花。这是精神、灵里层面的“软体”投资啊!

但这又有何新奇呢?她想,教会只不过反映社会功利风气的一片剪影罢了!她只有吞下自己对艺术的一番执着,尺寸放小,材料也不那么讲究,让自己的孩子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出客”。

过一阵,又有人反应了。最具代表性的,是一位教会里的资深长老:“不知是不是我的水平不够?每次左看右看,都看不出左边的画与右边所挂的题目有什么牵连?能不能再画得具体、明白一些呢?比如说……”

啊!艺术注重神韵与意境的传达,而不是浅白的图解。真要那么白,那还不如挂几个口号,贴几个标语来得干脆些?

似乎是印证她的恶梦一般,下个主日,讲台正中上方的十字架两旁,便贴了“公元两千年的挑战:第十五届宣教年会”一幅大大的白边红字,挤在她的主题画旁,完全破坏了整体的美感,显出广告看板般地零乱不堪。

她气急败坏地在主日崇拜之后,把应牧师拉到一边抱怨。

应牧师在她激动地陈述之后,把她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内,诚挚地说:

“很早,我便想找你谈了  教会,恐怕并不是一个最理想的艺术环境,教会在这方面,有它特殊的需要  ”

她不待应牧师说完,便急急切入:“但你总听过‘一幅画胜过千百字’的俗语吧!人有时凭着对一幅画的感受,可以胜过讲道、说教千百倍!”

“没错!没错!但你知道我们会众的成份,大部份是移民,作餐馆、从商的……对你的那种高格调画不大能看得懂……嘿嘿……”不知为何应牧师额上冒汗了,他边掏着手帕擦,边不好意思咧咧地笑。

“对艺术的解读力与鉴赏力是可以慢慢培养出来的!”

“嗳!嗳!培养!对!……”应牧师有些窘迫地在他办公桌后的椅子坐下,似乎在思考着合适的措辞。她却为应牧师身后墙上挂着的一个镜框给吸引了。凑上前,赫然发现那不起眼的镜框里,镶得竟是一张哲学博士的毕业证书!啊!真是想不到,平时谦逊过人的应牧师,居然有这么个来历!实在看不出!

“应牧师!你有哲学博士的学位呀!怎么会在这家教会呆下了?”

“千万别这么说!别这么说!这一切都是神的带领。能呆下来也是神的恩典,我在学校学得全是知识,在教会里,一切还得从头学起……”

真是愈成熟的基督徒,在谦卑上愈显“老练”。她居然看不出那样一张平凡到不起眼的脸后,也会有深如井般的曲折。

“有没有读过托尔斯泰的《艺术论》?”应牧师忽然问。

“一点点。”

“什么是艺术?艺术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一怔,不知应牧师是否明白,这问题所牵涉的深度和广度,岂是三言两语可以定论?

应牧师说完,便拍拍她的肩,匆匆而去。

她沉吟地踱到大堂里,在最后一排的座位坐下。人已三三两两散去。她那曲高和寡的画作,衬在一片零乱的标语间,显得凄凉。

那是一幅耶稣受难的画像,她采用粗线条,在墨蓝的背景中,隐约可识出一个悬挂在十字架上模糊痛苦的黑色身形。

她的眼光温柔地抚摸那画中的每一线条。

忽然,她的思绪被一阵悉悉嗦嗦声给打断。她眼光搜寻到右前方的一位妇人,简单的发型,微臃的背影,穿着便捷的衬衫,一望而知是在中国餐馆打工的,正在一白色塑胶袋里翻找东西。看到她望过去,那妇人不好意思的咧嘴一笑:

“对不起!姊妹!我在找我的圣经。我以为我带来了,但怎么找都找不到,真是!”

“先用我的好了!”看她一页页翻得很急的样子,便耐不住问:“找哪章哪节?我来帮你找!”

“就是右边墙上写的那章节!”

是她的画启发了这位妇人想深究么?她一阵兴奋,三、两下便找到了经节递过去。

未料,那妇人看了下经文,又抬头笑说:“不好意思啊!我只是因为看不懂那左边画的是什么,所以想看看经文是怎么说的?”

“看不懂?那是耶稣受难的苦像啊!”她硬硬地压下了内心无声的叹息。

“是么?”呶呶嘴,似半信半疑。

“这画是用一种不同的角度与表现手法画的……”她急切地解释着线条后面的逻辑,“你看出来没?看出来没有?”

那妇人半眯着眼,半晌,礼貌地同意∶“经你那么一说,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儿像!”

她松了口气。但那妇人又回过头,“姊妹好学问啊!连这种画都看得懂!”

她咬住上唇,不敢承认自己是画的作者。忍了会儿,还是加上一句:“艺术就这样,经人解说,看多了,自会慢慢看出味道。”

“哦?你是说艺术?既然看起来那么辛苦,还看它干啥?  还不如我哼小曲小调呢!我难过,我高兴,唱出来的调儿绝不会叫人听不懂,谁都会知道我那时候是什么感觉!姊妹您别见笑,艺术我是不懂啦!只是有一点我觉得奇怪,耶稣来到这世上,不就是为了把约翰所说的那个‘从来没有人看见的神’表明出来,免得我们对上帝捉瞎,老是不懂上帝是怎么回事?现在这画,”她粗黑手指往前指了指,“为什么倒使耶稣变得好复杂,让人看也看不懂了呢?”

她脸刷一下泛红,觉得好似被这妇人的手指戳到心口,泄掉了她全身的气。

“这又是何苦呢?如果连上帝都能为了迁就我们,变成一个简简单单的‘人’来让我们看个清楚明白,这艺术家为何一定要站在高高的、远远的,不凑合我们的程度来表达呢?”

她呆了。如果艺术的问题这么好解决,闹了几世纪的各种理论、派别便全可给勾消了。

那天回家后她急急翻出托尔斯泰的《艺术论》:

“艺术的形式,是要联结广大群众丰富的生活,而非成为少数人游戏式的玩物”。

她一凛。不知为何想到应牧师那张孤独生灰的毕业证书。

托翁指出,工人才是艺术好坏的真正辨别者,因他们的天性尚未泯灭,他们的感觉如野兽的嗅觉般灵敏,可以在田地或森林里千百个脚印中找出他所需要的足印。

摸著书,她又想到在教堂中遇到的那妇人。

“如果那人是真正的艺术家,便能藉自己的作品将情感传达给别人,怎么还用得着讲解呢?”“好的艺术,离不开宗教,因它能传达全人类的情感……”那晚,她一口气把书翻完,望着窗外的黑夜许久。

顺手抽出纸来开始下一季的主题设计。这次,脑中不再是天马行空的驰骋,为艺术而艺术,而是应牧师、那妇人以及一张张会众的脸在眼前流过、重覆交叠……她初次发现,自己像应牧师,一切得从头学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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