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远志明
一
由于科学开阔了眼界,今天大概没有人还像科学初兴时一样,乐观地相信人的理性能够尽知宇宙的囊底。《华盛顿邮报》在评选一千年来最有影响的人物和事件时,将下面一件事列为“最大的讽刺”:人类不得不重新承认,信心、直觉和情感,至少与理性有同等重要的价值。
理性崇拜主义的破灭,再次突显了人在宇宙中的有限地位。然而,认为人完全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这种乐观态度还没有受到应有的怀疑。许多人以为,我不能影响天地,也不能改变他人,要决定自己的命运,当是天经地义,也是力所能及的。
在对自身命运的支配上,人的能力难道不是有限的吗?严家祺先生冷静的反省颇具启发性。当然这首先是人生对他的启发。从投身改革、支持学运到流亡海外,世事沧桑,命运炎凉,多少回身不由己,多少事出乎意料,善良的心恐怕不愿去数算了。人们说,弱者顺命,强者立命,然而谁是强者呢?秦始皇是强者吧?历史却没有按着他的意思“秦二皇、秦三皇”地延续下去,他自己几度怕死寻访仙丹反而五十岁就死了。唐太宗李世民是强者吧?没想到吃了天竺方士的长生不老药中毒而亡。自封“圣神皇帝”的武则天是强者,她天天疑神疑鬼,死后只留下了一块无字碑。毛泽东是强者,自己落得个孤家寡人,凄楚可怜,越活越糟糕。很简单,人若能主宰自己的命运,生活就不会有这么多失意和无奈;人类若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人间就不会有这么多不幸和痛苦。人啊,不过是渴望主宰自己的命运而已,不过是像瞎子渴望看见前面的道路而已。但瞎子毕竟是瞎子。
二
我想对家祺兄的“三因素”加一些补充。人作任何一项决定,首先都有动机。这动机在弗洛伊德,说是“本能”,在弗洛姆,说是“需要”,总之不外乎人在物质上或精神上、有意识或无意识的“利益”。利益驱使人的理性能力去评估、衡量、作决定,以期达到最佳的效果。在这个“利益 理性 决定”的过程中,有他的情绪始终相伴随,干预着理性能力的运作。同时,又有他的良知时隐时现 我说时隐时现,是因为有些决定并不涉及良知,如决定喝桔汁还是喝白水对身体更有益;还有一些涉及良知的决定,如是否离婚,利益、理性和情绪很容易会把良知“习惯性窒息” 良知若出现,则对决定过程中的理性起审视的作用。
下面是世人作决定的一般公式:
良知
↓
利益──理性──决定
↑
情绪
三
我在这里不作任何价值判断,只谈一谈这个决定过程的有限性。
“利益”是狭隘的:个人、集团利益的狭隘性显而易见;常被政客高举、冠冕堂皇的国家民族利益,正是造成人类历史上迄今最大规模战争、最多百姓伤亡的根源;即使只有极少数经典科学家和慈善家才能真正为之献身的“全人类利益”,也常常会由于忽略人类之外的自然系统而导致一系列“人类集体自私”的祸害,如生态环境的破坏等。
“理性”是有限的:不仅是理性能力的有限,更表现为理性能力的运用通常也是由利益目标驱使的,所以“理性在制造恶中能起非常大的作用”。
“情绪”是自我的:他常常是利益得失和理性判断的伴随物,如压迫剥削会使人愤怒,民主理念会诱人激动。但情绪也可以毁坏利益与理性的巧妙联盟,显出愚蠢的“纯然可爱”或不顾一切的“凌然可敬”。
四
试想,狭隘的利益驱使有限的理性,在个人情绪的伴随下去作决定的时候,结果会如何呢?一方面,他的决策不可能完全符合利益目标的要求,一定会有他想不到、摸不透的地方;另一方面,假定他的决策完全满足了目标的要求,也只是满足了他自己的目标,一定会同他人的目标有摩擦、有冲突,这种冲突甚至会彻底打乱他的决定。
个人命运的飘泊不定和人类命运的变幻莫测,都源于此,以致于我们对下面的奇怪现象已经熟视无睹了:每个人和整个人类每天都在绞尽脑汁策划明天、掌控自己,结果是流产、失控、出人意料;然而每个人和整个人类每天仍在绞尽脑汁策划明天、掌控自己,结果是……
这令我想起那出有名的话剧:《等待戈多》……
又令我想起那个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滚下来,推上去,又滚下来……
还有一个比喻:人类是一条巨大的航船,船上的每个人都依着自己的决定,朝不同方向摇橹。在相互冲突的合力中,这条船便驶向了谁也不晓得的一个地方。我倒觉得,是每个人都在摇着自己的一只小船,拥挤在有限的水域中碰来撞去,虽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决定和方向,实际上谁也决定不了自己去哪里,看上去只是每个人都在奋力争取着什么,一代又一代地碰撞着,直到沉没到水底,消失了为止。
五
可悲的不是人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这本是人的本相;可悲的是人自以为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这便是人的自欺了。
人的自欺,是利益和理性的无限膨胀引起的。
人的利益本是有限的,却自我无限化了,即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现代人的消费享乐早已深深地淹没了“人类必需”的水准线,成了滔滔泛滥的洪水了。
理性能力是有限的,却有无限的冲动,想知道一切,并千方百计持守着“能知道一切”这一虚假的自信。康德曾透彻地揭露说,人的理性能力总想知道自身能力以外的事,即想“象神一样”(圣经),结果总是陷入“二律背反”,不可自拔。
利益原本狭隘却自我无限化,就叫贪婪;理性能力原本有限却自我无限化,就叫僭越。《圣经》将这两点都概括在人类吃“智慧果”的原罪中。
有限的东西却以无限化的方式行事,这正像瞎子自以为能看见便自信地行走,隐含着极大的悲剧和危机。
六
这不是太悲观了吗?你是不是导向了“宿命论”?不是。人除了有限的一面,还有真正无限的一面,只是常常被忽略、被压抑着罢了。
让我们从良知说起。前面我一直没提良知在“做决定”过程中的作用,因为良知在当今世人的利益追逐和理性盘算中的地位,实在是微乎其微。
但人的良知是不可能被消灭的,人也不知道良知的来源。康德曾说,他对一切都不感到惊奇,唯有当他仰望星空和自问良心时是例外。后来他将良知称作“绝对命令”,是人应当无条件遵守的。家祺兄在《民主中国》创刊号上的短文,就叫“良知是上帝的声音”,现在他说“良知的声音最接近上帝的决定”,也许是他意识到上帝会有更真切更有力的声音吧。中国古人所谓“人之初、性本善”和“四端”之说,说得也是良知这一面。
七
很明显的事实是,良知并不附合利益和理性,倒总是反对人在物质上的贪婪和理性上的狡诈,俨然是“内在的公义”。良知的存在表明:人是一个矛盾的存在物;人之为人不仅是物质与理性的混合体,还有一个超越其上、也就是超越其有限短暂自私狭隘之上的独立声音。这是令最伟大的理性主义者康德惊奇的声音,也是一切罪人、恶人、贪婪世人都无法消除的声音;这是令《罪与罚》中那个人不知鬼不觉的杀人犯坐卧不宁、寝食不安的声音,也是令《悲惨世界》中的贼犯“冉阿让”不能不流泪忏悔的声音。
像良知一样,人身上还有另外两样东西,也是来自上帝而超越物身与理性的,这就是信心与直觉。
人凭着坚定的信心,可以冲破按照理性判断不可能冲破的障碍,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同样,人凭着信心也可以进入凭借理性能力无法进入的信仰境界,这件事更是遍及人类古今。
人的直觉是一种召之不来、挥之不去的神奇能力,很象中国人说的“悟性”,能产生莫名其妙的“灵感”和“异象”。理性对它的行踪望尘莫及,而一旦它出现,理性要去否定也无能为力,只能困惑地乖乖顺着它去思索求证。库恩在《科学发现的逻辑》一书中,证明大科学家们都难以解释最初的灵感是如何出现的;至于上帝的启示,显然更要用直觉去领悟了。比如,用理性去分析天空大地自然万物,最多导致一些知识;若用直觉去体悟,则能发现你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奇妙的、浑然一体的大生命中,你甚至能感受到这个巨大的生命体跳动不息的脉搏,以及它背后那令人敬畏的智慧与权能。
八
信心、良知、直觉,这三样东西都是上帝所赋予,可以用来与上帝沟通的。它们或许是上帝赐给人的灵、即人身上上帝之形象的三方面属性。它们超越了人身上物质与理性的有限性。它们是人的内在矛盾中属于上帝的那一方。它们的存在表明人的生命中有永恒的因子,既不随着人的利益和理性而起伏,也不会随之而消亡,“因为上帝把永恒放在人心里”(圣经)。尽管这些永恒的因子在一个日益张狂、享乐、贪婪、僭越的世界上,越来越隐而不显,但他们无比重大的价值,正是在他们渐渐失去时,方才渐渐显露了出来。前面所提《华盛顿邮报》一千年反观中那个“最大的讽刺”,便是一个证据。只是原本来自上帝的,若不复归上帝,就是残缺不全软弱无力的,即便意识到了他们的价值也没有用。而一旦复归上帝,人身上永恒的因子便将人生带入永恒的境界,那时,人才能真正地发现并实现(在那里发现就是实现)自身本来具有的无限性。
问题就在于,一方面,人若不凭借信心、良知和直觉能力,便无法通向上帝;另一方面,人若不通向上帝,其信心、良知和直觉能力就在狭隘有限的利益、理性和情绪的膨胀中奄奄一息着。这就是人走向上帝的大困难之所在。因此,在很早以前,上帝走向了人。藉着道成肉身的耶稣,人的灵魂的重生、人的无限性的焕发有了一条道路。只是要走上这条通向永恒的道路,人依然要乘着信心、良知和直觉的翅膀,而不能靠利益和理性这双惯于行走在地上的脚。因为那是一个无限的、属灵的国度,“上帝为爱衪的人所预备的,是眼睛未曾看见,耳朵未曾听见,人心也未曾想到的”(圣经)。
九
在上帝里,信心、良知、直觉都复活强壮了的人,他作决定的过程应当是:
信心
↓
上帝──良知──决定
↑
直觉
对上帝的信心是信仰者的力量和意志所在。与上帝相连的良知就是信仰者的博爱。以直觉领受从上帝而来的异象则是信仰者最大的智慧。在上帝里,“爱”代替了“智”,“良知”代替了“理性”,成为人作决定的中枢,而“完全的信靠”与“活在异象里”便是最可靠的保证。
那么,驱使世人作决定的个人“利益”哪里去了?耶稣说“你们若不舍弃一切,便不配作我的门徒”。个人“情绪”呢?被融解在“归回安息、平静安稳”的婴儿般心态中了。至于人的“理性”,你要全然否定吗?不。有限的理性此时已恢复了其有限的本相,不再是作决定的准则,而只是工具;不再是会计师,而只是算盘;它顺服于良知、信心和直觉,也就是顺服并执行“上帝的决定”。一个人怎么知道上帝对他的决定?当他的信心、良知、直觉都打开了,他自然知道:上帝要他去爱,爱生养我们的天父,爱天父创造的自然,爱天父一切的儿女,包括你所憎恨和厌恶的人……康德仿佛在这里说:这里是“彼岸世界”,在这里,理性一无用处;这里是天国,“天国在你们心里”(耶稣),这里要靠信仰。
自然,当人睁开祷告的双眼正视这个硬邦邦的“此岸世界”时,人的理性就有用了,但不是以它惯常的自恃和精明去否定、而是去执行上帝“爱”的命令:在公司里,在学校里,在团契里……在职业中,在生活中,在研究中……用时间,用金钱,用生命……对骨肉之亲,对陌生人,对一切不晓得上帝之爱的人……。
十
此时,人的决定就不是奠立在人的有限性一面,而是奠立在人的无限性一面,这一面原本是属上帝的。无限性一面一旦在上帝里确立,就全然包含着有限性一面。人内在的矛盾就消除了,心灵归于平静,人的“决定” 与其说是人的决定,不如说是人对上帝的顺服,即“上帝的决定” 便与人的命运相契合。这种契合就在于:人以无私的投入而全然了悟了自己的命运。因为这命运不再以一己的浮沉为内容,乃是以荣神益人为宗旨;不再是短暂地以死为终结,乃是奔向永生之神的一段旅途,因而不再有贪婪、急迫、占有的心态,而是从容、喜乐、潇洒;不是恃仗自己的聪明能力,而是活在对上帝的敬虔中;不是动不动就怨天尤人怪自己,而是时时心存感激、事事献上感恩……。这大概就是孔子“随心所欲不逾矩”,老子“无为而无不为”的境界吧。
当然,几乎被淹没在现代利益洪流和理性泛滥中的信仰者们(包括我自己),到底多大程度上进入了这种境界,多大程度上还活在天国与世界的夹缝中,在上述两种“决定方式”中间痛苦挣扎着,真是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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