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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做愤怒的小鸟 / 夏娃

文 / 夏娃

凌晨两点半,我被一阵稀里哗啦的舔毛声吵醒。刚带回家两三周的小狗露西过敏症再次发作。静悄悄的夜里,她不停地和着唾液舔脚、挠头、甩耳朵。

先生挣扎着下了床,一言不发地抱起露西和她的小床,去睡客厅。这已经是我跟先生为这只狗冷战的第3天。我一个人躺在黑暗中,肠子都悔青了。

给贝尔找个伴儿

我跟先生原本已经有一只两岁的小狗贝尔。因为今年教会缺人手,先生和我参与了许多服事(编注),把贝尔单独扔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

有一个晚上,我们近10点才回到家,发现忘了为贝尔留一盏灯。打开门,贝尔没像往常那样跑过来迎接我们,而是独自坐在黑暗里抽泣。于是我下了决心,要再收养一只小狗,给贝尔作伴。我们从一个流浪狗救助中心领回了一岁的露西,她跟贝尔长得非常像。

家里添新成员的喜悦仅持续了3天,我就发现,这个露西着实让人头大。

首先,她一进家门就跟贝尔抢地盘。只要她在沙发上,就不让贝尔上沙发。明明给了她新的床和垫子,却非要霸占贝尔的,还把贝尔最爱睡觉的地方占领了。

其次,吃饭非常豪横。她有本事一秒钟就把自己碗里的鸡肉吃光,一个箭步冲向贝尔的碗,再把贝尔碗里的消灭干净,然后才回头去吃自己的干粮。吃完自己的干粮,又去抢贝尔的。这些都还能解决。比如,露西抢沙发,我就把她赶下去;她抢贝尔的食物,我就多给她一些,尽量让他们在两个区域进食。

最糟糕的是,露西还特别粘人,有明显的分离焦虑。哪怕我们在厕所里,只要把门关上,她就开始悲惨哀嚎,直到把门打开,见你没掉进马桶里才放心。再加上她有过敏的毛病,自从她进了门,我先生就没能睡过一个整觉。

打也打不得

很快我就受不了了,要把这只狗送回救助中心。我先生却不同意。

他说,流浪狗大多被抛弃过,有问题很正常。一时半会儿纠正不过来,就把她送回去,她被再次收养的机会就会大大减少。如果没能再被收养,十有八九会被安乐死,这对露西太不公平。只要我们有耐心,慢慢调养,等她有了足够的安全感,很多因紧张不安养成的坏习惯就会逐渐消失。小狗们天性单纯,只要生活在一起时间长了,她能学会好好相处。

虽然先生的话没错,我也同意应该多给露西一些时间,但我心里仍然非常不爽。原本是想解决一个问题,却惹出更多的麻烦。

当我们再次参加教会的周末活动,把露西和贝尔单独留在家里的时候,我就一直担心,露西是否会一直哀嚎,引起邻居抱怨。果然,回到家,隔着门就隐约听到露西的阵阵哀嚎,也不知道她到底嚎了多久。

我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一进门,我就顺手脱下鞋子,朝着露西的屁股一顿胖揍。露西仓惶逃窜,我拎着鞋子一边紧追不放,一边喊话:“今天我非要把你剁了炖狗肉汤!”先生看不下去,挺身护狗,朝我低吼:“别打了,再打我报警了!”这就是我们冷战开始的原因。

我肯定先生不会真的报警,但我们居住的这个小城有极严格的动物保护法。虐待动物的罪名一旦成立,轻则罚款,重则牢狱。教会里就有一个家庭因为一些误会,陷入虐待动物的官司,光律师费就花了一两万美元。我可不想冒这个险。于是我暗暗地想了另一个办法。

丢也丢不掉

一天晚上遛狗,我趁露西钻进了花丛,就偷偷丢开狗绳,赶快拉着贝尔往前走,还拐了好几个弯,回头一看,果然不见露西的踪影。我如释重负,虽然有点小忐忑和内疚,但回家的脚步还是轻快了很多。可还未到家,就看见露西已端坐在门口等候多时。我忘了小狗能认识回家的路。

一个月过去了,露西的情况并未好转,依旧叫人心烦。而我每天还要喂她,遛她,为她铲屎,帮她洗澡,给她治病。我的委屈日益膨胀,越来越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

尤其让我愤怒的是,我本来就知道自己没什么爱心。刚收养露西时,感觉特别良好,以为是低估了自己。但几个回合下来,我就被打回了原形,我对露西已爱心枯竭。如果有更崇高的剧情,比方要我照顾孤儿、难民或重病老人什么的,兴许我还能挤出一些爱心。但对一只不可爱又让我们夫妻吵架的小狗,她实在不配!

这完全不是我的预期。我好像被逼进了一个无形的网罗里,无比压抑,恨不得一蹦三丈高,把天捅个窟窿,来发泄我的愤怒和不满。

我不得不放下身段跟先生和解,再次请求他把露西送回救助中心。我告诉先生,露西就是我们家的以实玛利,一定得赶走(参《创世记》16-21章)。

先生长叹一口气,对我说,“就算以实玛利的出现是因为一个错误的决定,但上帝不是也很爱以实玛利,还救他一命吗?(参《创世记》21:17-21)我们可以把露西送回去,但这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我大惑不解:“她一走,不是把所有问题就都带走了吗?”

先生反问:“什么问题?”

我说:“她抢贝尔的东西,晚上不好好睡觉,不能离人……收养她,不是为了给我们找麻烦!反正她是只坏狗,我不喜欢她!”

先生回答:“我怎么听来听去,都是你的问题呢?”

我立刻提高分贝:“怎么都是我的问题呢?!”

到底谁出了问题

先生对我说——

你看,虽然她抢贝尔的东西,但贝尔在乎吗?还不是在一起玩得挺高兴。露西夜里不好好睡,那是因为她过敏,不是故意捣乱。完全治好前,她若半夜醒来,我就带她去客厅睡,以免吵到你。我不觉得对我没有什么妨碍。她离不开人,那是她的问题,你何必跟着紧张。

我们的房子隔音好得很。我们不在,她只能叫给自己听。贝尔要是听烦了,去揍她,那是她们之间的事。只要没人理她,总有一天她会明白,再怎么叫也没用,慢慢就不叫了。如果她一叫,你就跟着闻鸡起舞,她还以为叫叫挺管用,那才更不会改。

其实最大的问题是你不喜欢她。解决不了的问题是你只爱你喜欢的,而你喜不喜欢,还得看对方配不配。如果露西符合你的预期,你可能会喜欢她。不巧的是,你的期望落空了。但现实是,这世上本来就会有许多令你失望,带给你麻烦,让你不喜欢的人、事、物,怎么办?还好只是一只收养的狗,假如你有个小孩长得丑,特别笨,常生病,老闯祸,你也送走吗?不喜欢的就送走,那要是无处可送呢?假如你自己就是那个小孩呢?

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参《马太福音》5:45)。去评判是好人或坏人,是好狗还是坏狗,没什么意义。而你越觉得露西是坏狗,就会越不喜欢她。

要真的评一下分,我倒觉得露西是只好狗。贝尔几乎用了一年才学会只在外面大小便。露西第二天开始就不在家里大小便。贝尔以前咬坏了多少鞋子,翻过多少次垃圾桶,露西一次都没有,而我们从未教过她这些。贝尔不喜欢吃的,宁愿饿着,一点不碰。露西从不挑食,给她什么就吃什么。这些你倒看不见。

贝尔和露西各有各的特点。但你喜欢的,怎么看都是好的;你不喜欢的,怎么看都是坏的。爱不起来,非要除之而后快。要是上帝也像你这样看我们,然后再按我们配得的分配阳光雨露,那可真是太可怕了。你掂量掂量我俩这德行,曾在多少事上让人、让上帝失望,你觉得我们又能分到多少?

也许这次上帝就是要塞给你一只你不喜欢的狗,修理一下你的自我。如果连一只从未得罪过你的狗,你都任凭己意,不肯爱;要是在教会里、公司里,甚至家里,有一个人伤害过你,令你讨厌,又逃不开,甩不掉,你还必须服从或服事,那么你是打算杀人呢,还是自杀呢?

别管你喜不喜欢,只要上帝放到你身边,你就得学会去爱。即使你就是不想学,就想永远保持这点心胸,接下来你还会遇到一个让你活不下去的人或狗。

不做愤怒的小鸟

看我沉默不语,先生意识到他的话可能分量太重了。他缓了缓语气,继续说:“要不,还是先冷处理吧。你不喜欢露西,那我先来照顾她,你什么都不用管。过几个星期,我们再回来讨论这个问题。这段时间我也会为你祷告,求上帝补足你的爱心,最起码让你不会再看到露西就想喝狗肉汤。”

两周后,一个早晨,先生把我叫醒,说楼道上方封死的天窗下面有一只迷路的蜂鸟。它被天窗挡住,出不去,也不知道怎么下来。如果没人帮忙,它只会僵持在那里直到饿死。先生和我找来游泳池捞落叶的长杆网兜,一起扶着长杆,小心翼翼地罩住蜂鸟,沿着墙壁慢慢往下挪移。蜂鸟在网兜里愤怒而惊慌,小小的身躯拼命乱撞,因为往下走是逆着她的性子,它更是宁死不愿被困住。我们也怕它挣扎得太猛伤到自己,但如果不先困住她,就没法逼她改变方向,因为她只会凭着本能,寻着光亮飞到天窗为止。最后,它终于被网兜带出大楼,来到开阔处。我们把长杆转了个方向,蜂鸟一下子重获自由,振翅高飞了。我跟先生相视一笑。

上次谈话结束后,我把露西和贝尔带去剪了毛,剪得一模一样,让我几乎认不出谁是谁。现在两只小狗在院子里打闹着,嬉戏着,好像孪生姐妹,难以区分。我加入她们,一把抱起露西,欢快地转了个圈。贝尔着急地也要抱抱,先生过来弯腰抱起她,无奈地调侃:“雨露均沾,雨露均沾。”

编注:

服事与服侍在英文都为 service。但在中文中,常用“服事”来特指基督徒为了服侍上帝而服侍人的行动。

《“不做愤怒的小鸟 / 夏娃”》 有 1 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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