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子衿
1
外婆的葡萄树,已然成了我儿时记忆中的一部分。
妈妈年幼时,外婆种下了葡萄树。到了我们可以攀爬摘葡萄的时候,葡萄树已经从泵房褪皮的土墙边伸展到了院子另一头。
每到夏日,叶子发旺,阳光从叶子间隙滑落,便星星点点落在地上,偶有树上掉落的毛毛虫悠然爬过。葡萄树叶枯黄飘落的季节,外婆每天都会晨起清扫落叶,落叶扫过后的地上,斑驳的影儿还在微风中闪动。每当棕榈扫帚与飘落的葡萄叶碰撞发出规律的沙沙声时,我们便知道,外婆的一天开始了。
我的家乡坐落于群山环绕中间的平整土地,这样独特的地形被称为“坝子”。而外婆家则在东边翠绿山上的半山腰,离我家不过几公里路程。那个有清澈小溪环绕和漫山遍野鲜花开放的地方,已然存留在我生命中记忆的深处。
听妈妈说,外婆一家原是从远地迁居过来的,为谋生计,几家人相邀约来到了这险峻青山中间的一块平坦之地,一切从零开始,而外婆也正是在这里听闻到基督福音。
那个时候,结束了一天农活,晚饭后,几家人聚集在一起唱诗、祷告和分享上帝的话语。诗歌竟有如此奇妙的能力,能除却一切的疲乏,使她们喜乐满怀而又充满力量。上帝的话语和美妙的诗歌仿佛走进了外婆的心里,使她在寒冬中被温暖,在疲乏中得安息,在困顿中蒙安慰。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外婆在小院种下了这棵葡萄树,她所信靠的上帝也成了她一生的仰望和帮助。
直至外婆去世,葡萄树被砍下来就再没发芽,只剩下半米高的粗壮光秃的枝干,葡萄树仿佛也和亲手种下的人一起离开了。外婆埋葬在小山坡中间的谷底,她的碑石上,也在十字架的周围刻着葡萄树。
2
寒暑假回家时,我常和大人们一起上山扫墓。一路爬山而上,走走歇歇。不一会儿,手里就已经捏满了一大把野地里开放的乳白色的粗糠花儿。我将散发淡淡馨香的花儿放在外婆的墓碑前,看着墓碑上雕刻的葡萄树,不由得陷入沉思。
外婆家在我心里不仅是一个地域坐标,更是承载了我儿时的斑斓记忆。除了这些天真和童趣,外婆家最让我向往和牵挂的,是我的外婆和她所种的葡萄树。
那时,每到周末和寒暑假,我就会拼着喊着让大人把我送到外婆家,一直耍到开学前,大人们也难得偷个闲。因此,那里成了我儿时的天堂和长大后的梦境。放了假的我就像一匹关久了的小马,最最期待的不过是到外婆家这片自由广阔的草原,撒欢奔跑,尽情玩耍。
外婆的脸上总是挂着慈祥的笑容,每次到外婆家,她总会听到响声便跑来门口,笑嘻嘻地说“我的宝儿,你来了!”她匆忙跑过来迎接我们,时常还没来得及脱下做饭的围裙。那时烟囱上飘出的炊烟徐徐上升,夕阳把她的身影映照在了青瓦砖墙上。
妈妈是外婆的小女儿,从我记事起,外婆便已经满头白发,略微佝偻着腰行走了。外婆不高,但皮肤很白,纵使岁月的痕迹深深印刻在她的脸上,也遮掩不住她分明的五官和雪白的皮肤。听妈妈说,外婆的父亲在以前是那一带搞运输的马帮帮主,幼时家庭富裕,想必年轻时的外婆定也是个漂亮人儿。
当院宇中的葡萄成熟时,挂满葡萄的院子便是我们几个小孩的游乐园,外婆会搬来几把小木凳子,让几个等不及搓着手的小人儿坐下,将紫黑色垂涎欲滴的成熟葡萄摘下来,顷刻间便归于无有。虽还不到葡萄成熟的季节,我的心却早已飞到了外婆家的葡萄树下。
3
圣经中常提到葡萄树,也总会让我不期然想起外婆家的葡萄树和我的外婆。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从外婆口中,便知道有一位上帝,名叫耶稣。饭前外婆都会双手捧着饭碗,紧闭双眼,默念一会儿,之后才会吃饭,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了她生病卧床不能起身之时。我们几个小孩儿便是这样在外婆脚前蹦蹦跳跳长大的。
对于我的外婆,我知道她有一位上帝,她终日祷告。虽然山上交通不便,但凡还能走得动路,她都会背着圣经和诗歌本步行到几公里外的地方聚会。村里的信徒不多,但几乎全村人都知道她的信仰,她总是以喜乐、和蔼可掬的笑容带给每个人温暖和关爱。
年纪再大一些,外婆腿脚已不方便走远路,她就会搬来木椅,在小院里的葡萄树底下,自己看圣经、唱诗歌,阳光透过葡萄树叶的间隙落在外婆银白的头发上。清晨的葡萄树下,赞美的歌声萦绕整个小院。除了时光打磨下的从容,更多的是她在上帝那里寻得的最大的喜乐和安稳。
当外婆已经不能从床上起身的时候,唯有上帝的话语和诗歌能让她精神饱满、喜乐满怀,她的眼里从没有恐惧。我想,这便是信仰的力量吧!
外婆病重时,正值我毕业论文答辩前紧张的日子。在学校虽很忙碌,心里却也总有不尽的担心,我总是把自己预设为一个永远长不大,一辈子在长辈荫庇下的人,我无法想象我慈爱的外婆真的有一天会离开我。渐渐地,我开始惧怕死亡带来的痛苦与恐惧。可是,我在外婆身上看到的却是喜乐与释然。
虽还未到深秋,窗外的葡萄树叶子已渐黄飘落。外婆躺在床上,越发显得消瘦,颧骨凸起,皱纹在她脸上也更加清晰。外婆生命中最后的那段日子,妈妈一直守在她的病床边照顾她。答辩前我抽时间回去看望她,我坐在病床前,一看到外婆,就忍不住把脸转朝后,眼泪不禁流了下来。
外婆拉起我的手,无力地拍了拍我的手背,似乎在安慰我。她嘴角微微扬起,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指了指放在旁边柜子上的圣经和诗歌本。我擦拭了眼角的泪水,翻开一页圣经,一边念一边看着她。
“他们却羡慕一个更美的家乡,就是在天上的。所以上帝被称为他们的上帝,并不以为耻,因为他已经给他们预备了一座城。”(《希伯来书》11:16)
我的眼里一下子含满泪水,似乎滚烫地灼烧我的眼睛,窗外葡萄树叶随着风儿落到窗台上。她的眼里散发出一种平和的光彩,在她微笑的回应中透露出一种喜乐与盼望,她笑得那样美,那样平和。我想,这是给外婆的安慰,也是给我的安慰。
毕业论文答辩结束的那天,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打开手机看到了家人报来的消息——外婆去世了。那一瞬间,我的世界一片黑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我抓着床前的铁栏杆缓缓坐在椅子上,两手紧紧攥着头发,睁不开双眼。为什么?再多等一天,我就可以见她最后一面,为什么?
“他们却羡慕一个更美的家乡……”,这节经文在我脑海里回想起来,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喜乐、没有惧怕的外婆,她轻轻地拍我的手,朝我微笑。
外婆走了,在她葬礼的那天,我看到的不是冰冷漆黑的棺木,而是平静、祥和、慈爱的外婆。在她葬礼的那一天,表妹决志信主。我虽没有赶上见她最后一面,但是那句经文和外婆喜乐的笑容深深印刻在我的心中,成为我悲伤之中的安慰。她一辈子信靠的上帝是她唯一的盼望和安慰,也成了我在这世上的盼望和指引。
外婆信靠的上帝是这样奇妙,从年轻时到身体衰残的垂暮之年,都是她不变的力量和盼望。她的一生经历了许多苦难和风雨,她的上帝都与她同在,陪伴她直到归回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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