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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忧伤撑起我的软弱/晨牧

 

照在黑暗里的光明,比黑暗更值得信赖。

 

 

 

文/晨牧

 

 

 

 

父亲竟然唱起歌

 

父亲信主,是在一个冬天。那天他冒着大雪从外面回家,还来不及坐下,忙不迭地说:“给你们讲一下啊,今天我有信仰啦,我信上帝,信耶稣了,你可以选择不相信,但不能反对我。”

他摘下棉帽,搓着冻得通红的手,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叫人费解的愉悦,“今天是圣诞节,看,教会发的圣诞卡。”他笑盈盈地从衣兜里掏出几张小卡递给我们。

那些年,圣诞节作为节日不像现在普遍,而说到圣诞节时,他脸上居然有种孩童般的快乐。而且他还不可思议地唱起了歌!长到十几岁,我从未听过他唱歌。事实上,一连几天,他都哼唱着同一首歌。

这样的父亲让我感到陌生,陌生并不意味着是他变得不好。就在几个月前,他还处在因车祸受伤的愤怒和焦虑中,这期间,他一改曾经隐忍温厚的性情,变得暴躁易怒。那些忍了多年的苦毒和努力想出人头地的希望幻灭,似乎都借着他的腿伤,把他那颗被生活折磨、摧残的心撕裂开来,让我们知道他过得很不好,很绝望。

就算知道,我们既无力也无心安慰他。以前他温厚谦让,勤劳克俭,因为不善言谈,让人觉得他冷漠孤僻。我一直以为他不喜欢小孩,总躲着他。腿受伤后,他的行为更令家人失望。我一心想要的父亲是乐观开朗,积极向上,热情激扬,带出满满的正能量。

在那个圣诞节,他怀揣圣诞卡,闪烁着孩童般的快乐,出现在我们眼前,小小地震惊了我们,而且那以后他暴躁的性情的确得到很大改变,同时也展现出一些开朗和喜悦。不过这点喜悦太小了,轻微得如暗夜里的点点烛光。

 

 

他的眼睛湿润着

 

我不知道这点微光能撑多久,仍然没有靠近他的动力和愿望,因为他还不是我期待的充满活力的父亲。要是没有满满的正能量,他有让我依靠的力量吗?他的信仰可靠吗?

生活在同一个家里,我跟他保持着距离。我不愿走进父亲的孤寂里,也没想过分享他那点快乐,更不想向他分享我的一切。直到高考结束后的那年夏天,我才终于在父亲的忧伤中找到力量,在他的悲哀中看到喜乐。

一天早晨醒来,我去厨房喝水,掀开门帘,发现父亲坐在饭桌前的矮凳上,就着清晨的微光,低头轻声地读圣经。

那幅画面宁静而美好,一种静谧到骨头里的平安笼罩着我。说实话,这是第一次,我想靠近父亲,想坐在他身边。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挪动脚步。父亲个子高大,可饭桌很矮,凳子也很矮,他弓着背,低垂着头,那样子显得他老了许多,也非常虚弱。

爸爸看见我,抬起头,从窗户射进的那束光正好洒在他头上,他的脸色安详柔和,闪烁着孩童般的微笑。同时,他眼里也有极深的哀恸,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的眼睛还有些湿润。他刚刚哭过?想到这点,我的心有些痛。

我竟然忘了,其实爸爸那阵子过得很难。自从两岸寻亲开放以来,他不断地寻找失散多年的爷爷。好些年过去了,找到后,才知道他的父亲早已有了新的家室妻儿。爷爷对父亲的冷淡出乎他所料。

父亲的一生是从王子到乞儿的放逐,经历过背井离乡、饥饿、恐惧、侮辱、弃绝的悲惨生活,最终他还是找不回作为儿子的身份。加之腿伤住院那一年,家里拖欠了不少医药费,姐姐先我两年上大学,现在又要供我读大学,他的经济压力可想而知。

 

 

父亲原也有软弱

 

曾经听过父亲那戏剧般的人生经历,却没有一次触动过我——那是他的人生,又不是我的。至于家里面对的经济压力,除了埋怨之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分担。而这一刻,当我看见父亲眼里的泪水时,竟然第一次想抚摸父亲的悲哀,也想和他分享自己的焦灼。

他温和地问我:“你咋不睡了?”

我叹了口气,倚在门框上,看着地面,带着想哭的冲动,郁郁地跟他说:“考不上大学的话,怎么办?不想重读,太苦了。”在微光里,在寂静的饭厅里,长这么大,第一次跟爸爸说自己的烦恼。那年高考分数出来,我的考分很悬,极有落榜的可能性。

一想到家里没钱,没背景,没任何靠山,考不上大学的话,我的人生基本没希望,没出路,一种莫名的无助和焦虑就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甚至想过要是真的落榜了,我也就走到了末路。

他沉默片刻,说:“小时候,你奶奶带着我们三兄弟逃难,我们饿得挖草根吃。”我想,又来了,要开始进行苦大仇深的控诉吗?

没想到,他却说:“我以为这些苦难都会过去,其实不会,我都记在心上。所有受过的屈辱和折磨,都记在心上。我盼着出人头地,却伤了腿,我费尽心思地找你爷爷,这么多年,找到了,也见到了,唉!”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人,想要靠自己,靠不住;靠别人,也靠不住的。”

他把生活对他的弃绝、打击和创伤,显露给我看。以前他可从来没说过这些,以前他像个石人一样在我眼前晃动,冷漠死板,把自己封在苦毒里,让人无法靠近。腿受伤康复时,他选择暴怒来遮盖自己的失望,把我推得更远。

只有这一次,父亲向我打开他的心。不是以刚强有力、活力四射的样子呈现。然而,这一次,却有股力量从他的软弱中流淌出来,轻微得如点点雨滴,却每一滴都落到我的心上,让我的心柔和起来。

 

 

他的盼望点燃我

 

说着,他翻动手里厚厚的圣经,缓缓地念出几节经文:“靠马得救是枉然的,马也不能因力大救人。耶和华的眼目看顾敬畏他的人和仰望他慈爱的人,要救他们的命脱离死亡,并使他们在饥荒中活着。”(《诗篇》33:17-19)

他跟我说:“其实好多次,不是要饿死,就是会被人打死,几年前腿受伤的时候,我也不想活了。唉……”

要是他不说,我还真不知道父亲这样的人想到过死。接着。他抬起头,坐直了身子,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用一种坚定的口气,缓慢地说:“祷告上帝吧,那个时候,我就是靠耶稣的力量过来的。我也为你祷告,高考的事,你要有信心。”说完,他的眼里闪烁出一股清新而愉悦的力量来。

在这时,我在父亲的眼里看见了悲伤和喜悦的神情。过往岁月留下的惨痛记忆还在,他对爷爷的挂念仍然深刻,生活的重压还在他肩上,可是他有了选择不停在哀怨和惨淡里的力量。在他的哀愁中,跳动着希望和喜悦。

父亲不会知道,那天看见他湿润的眼睛,听他缓缓地诉说他的伤痛,我把自己从对前途未卜的焦灼里拉了出来。

那年的父亲并非喜乐满溢,却仍然可以在他的伤痛中找到抚平我焦虑的语言;那天的父亲并非全然刚强,却依然向他软弱的女儿说出他力量的源泉。父亲以他的忧伤撑起了我的软弱,以他的盼望点燃我的希望。因为他相信不是他,而是叫他出死入生的主耶稣能救拔我。

 

 

主的软弱吸引他

 

这种向死而生的力量,我将其看为是“死亡的服侍”。就是在生命濒临死境时,在破碎中升起的拯救的力量。后来,在我信主的年日,这股力量带给我很多洞见。让我无须等待生命完全了,刚强了,大有喜乐时,才有分享生命的能力。

因为我们要被陶塑的生命常常遭受各样患难忧虑,可什么都不能阻止我们做黑暗里的歌者,什么都不能缠住我们带着忧伤起舞的脚步。因为有复活的主正在这残破的躯体里,如同藏在瓦器里的宝贝,闪闪发光。如此,我们可以和哭泣的人同哭泣,与忧伤的人同忧伤。耶稣就是这么做的。

耶稣在客西马尼园里曾流下血汗,低诉说“父啊,倘若可行,求你叫这杯离开我”(参《马太福音》26:39);在十字架上,他曾无助地呻吟“我渴了”……正是这些可触可信的软弱,带着痛彻心扉的力量,带着冲破黑暗的力量,吸引我们去看他,去仰望他,去向他敞开自己。那时,望向十字架上耶稣的人中,就有外邦人感慨地赞道:“这真是上帝的儿子了!”(参《马太福音》27:54)

耶稣吸引我的父亲靠近他,不单以他的能力,也以他的软弱,不单是他的喜乐,也是他的忧伤。因为在父亲多灾多难的一生中,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和他一同遭受饥饿、孤独、排挤、遗弃,并且一同悲哀、痛苦的主。

 

 

我选择走进光里

 

如此,父亲在他充满重压的生活里,仍然发现了生命的喜乐和给予的力量。

早年的冬日,家里用炉火取暖,他总是第一个起身,点燃炉火,烧一壶水,然后在跳跃的炉火旁,抱着圣经静静地阅读。在家人愉快地闲聊时,他也曾试图加入我们。有时候,他从街市上回来,默不做声地从兜里掏出几粒糖果放在我的书桌上。

现在想想,我们住在这个败坏的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伤痛都能得到医治,所有的苦难都已终结。可是并非在喜乐满溢里,才能倒出喜乐。

因为确信在天父无边的喜乐里,耶稣仍然带着属天的哀伤看着我们,体恤我们,与我们同受种种挣扎和苦难。他帮助我们认定,照在黑暗里的光明,比黑暗更值得信赖。黑暗还在,可是光已经进入,我们可以选择走进光里。

那天,和父亲交谈之后,我披件外衣走到院子里,在微凉的晨风中,有几粒星子还挂在天空。在那个惊慌、焦虑的夏日清晨,我竟然按照父亲所说的,向他信靠的上帝发出了呼求……

 

 

作者来自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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