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梅
时间:2014年
地点:某省城
人物关系:
石冀:63岁。1966年15岁。
徐砚真:女,80岁。1966年32岁,中学教师。
顾耀宗:徐的丈夫,顾平的父亲,死于1966年夏天,时年40岁,中学副校长。
顾平:56岁,徐的儿子。1966年8岁。
王传道:30岁,基督教会传道人。
同学甲:石冀的中学同学,64岁。1966年16岁。
序:
锈迹剥落的保险门。
石冀不安地站立门前,伸手,敲门。
门里,徐砚真被敲门声惊动,惊疑地回过头来。
——出片名和字幕——
1 医院体检中心,日内
石冀从体检报告上抬起眼睛。
石冀:你们搞错了吧?这不可能!肯定是搞错了!你们要承担责任,你们要承担责任的!
2 教会,日内
石冀气势汹汹地瞪着年轻的传道人。
石冀:你跟我说信耶稣罪得赦免,我信了,受洗了,所有的债不应该一笔勾销吗?为什么我还会遭报应?
王传道:石弟兄,怎么了?
石冀:怎么了,哼,你小子就是个骗子!
石冀转身就走。
王传道连忙追去。
王传道:石弟兄,石伯伯,出什么事了?
3 河边公园,日外
一群老人在跳舞,跳得深情款款又意气风发。石冀心思复杂地看着这群同龄人。
一张被丢弃的纸片,在人们脚下翻动。
4 (闪回)1966年夏天,河边,日外
一张纸片被风吹动,拂过一具湿淋淋的尸体。
15岁的石冀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注视着。
纸片被8岁的顾平捡起。他认真地认读纸上的一行字,然后惶惶地看向母亲徐砚真。32岁的徐砚真在哀求围观者帮忙抬尸体,人们的眼神透出鄙视和幸灾乐祸。
几个红卫兵拨开人群,跟随的学校工友上前搬尸。徐砚真冲上去拦阻,遭红卫兵训斥。尸体被扔到一辆板车上。从尸体的衣兜里掉下一付眼镜,断了腿的眼镜。小顾平瞪着那副眼镜,突然狂喊起来。徐砚真僵直发抖,拉过儿子,紧紧箍住他、护住他。
15岁的石冀目睹这一切,惊惶不安,掉头跑掉。
5 徐家门口,日内
石冀不安地站立门前。
锈迹剥落的保险门。
石冀伸手,敲门。
6 徐家,日内
被敲门声惊动的徐砚真,惊疑地回头。
7 徐家,日内
徐砚真和石冀分头坐着,气氛尴尬,像一场审讯。
徐砚真:当时打你们顾校长的不是有好些人吗,怎么只来了你一个,就你一人良心发现吗?
石冀:有6个人,我是其中一个。
徐砚真:从1966年到现在,都48年了。这48年你不都安安心心过来了,怎么突然想起来道歉了?
石冀:也不是突然,这些年,这事一直是我的心病……
徐砚真(笑起来):是人老了,怕死了吧?琢磨着也该给儿孙积德了,跑来说声对不起,回去好接着安安心心地老,安安心心地死,这才是实话吧?
石冀:徐老师,我知道,怎么道歉都弥补不了……
徐砚真:弥补是什么东西?一个人死了就是死了,就是一条命没了,一个家毁了。说千遍万遍对不起,能复原吗?凭什么要我原谅你,我凭什么要让你的良心得安慰?
石冀(真诚地):说实在话,我是想良心得安慰,我也想您从这道歉里能得一点安慰。
徐砚真:好便宜的生活!我也说句实在话,这几十年我撑着活着就靠一口气,就是巴不得看到你们一个个都遭报应,不得好死。
石冀脸色煞白,仓皇站起来。
徐砚真:我就不表演高风亮节,配合你握手言和了。回去告诉你那些同学,惩罚迟早会来,你们这些凶手、杀人犯,谁也别想逃得过去!
8 (闪回) 1966年夏天,中学教室,日内
40岁的顾校长和二十多岁的女老师跪在教室中央,胸前分别挂着“反动权威”和“狐狸精”的牌子。木棍、皮带不时落在他们身上。
石冀拿着木棍,迟迟下不了手。
同学甲(高声地):谁要是同情反动派,谁就是与革命为敌!
其他同学冷眼瞅着石冀。
同学乙:早吓尿了吧。我就说我们战斗队不能接收这种小市民出身的,怂样!
同学丙(推石冀):你他妈什么意思?屁股坐哪边了?
同学甲见情形不好,冲过去夺下石冀手里的木棍,一棍子打向他的腿窝,石冀跪了下去。
同学甲(把木棍杵到他眼前):你要么和他们一起跪在这儿,要么拿着棍子站起来。
石冀瞟瞟跪在眼前的校长和老师,惊恐起来,似乎自己已被划为和他们一堆的,他不由伸手接过棍子站起来。
同学甲拍拍他表示认可和鼓励。
石冀一棍子挥在顾校长身上。顾校长疼得一抖,抬头看他,在痛苦恐惧的神情中,仍带有一丝怜恤。这一丝怜恤让石冀大为恼怒,他挥起棍子,一次次地打下去……
9 同学甲家,日内
电脑屏幕上的鼠标在PS美化照片。六十多岁的同学甲坐在电脑前,显然是摄影爱好者。
同学甲:道什么歉,道歉不就是互相揭底揭伤疤吗?我不干这事,我劝你也别干。几十年了,过去的事早过去了。
坐在一旁的石冀盯着墙上同学甲的摄影作品。
石冀:你心里就没有过不去的时候?
同学甲:我干嘛要过不去?生在那个年代又由不得我。要是生在眼下,谁知道什么造反批斗。再说,上山下乡,吃苦受累,一辈子都耽搁了,我还没处说理呢,谁跟我道歉?时势造人,时势逼人,就这么回事。
石冀: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到底是时势造人,还是人造时势?
同学甲:都这把岁数了,别老跟自己过不去,认了吧,大家不都这样过来的。要说错,是那个时代的错。有些事,能忘就忘了。
石冀沉默了一会儿。
石冀:你照片上这些人,好像都不长皱纹?
同学甲:呵呵,谁愿意看见自己有皱纹?
石冀望着照片上那些美化处理过的人和风景。
10 医院病房,日内
石冀立在窗口,望着窗外的牵牛花藤蔓。他明显消瘦许多,显出很重的病容。
石冀:我这两天才发现,牵牛花原来日出开花,日落就败……如草枯干,经风一吹,便归无有。我也认了,不挣扎了,就让黑白无常来拿我吧。
在他身后,王传道在修理病床下的弹簧。
王传道:什么黑白无常,你老人家脑子里还装着聊斋呢。
石冀(自嘲地):小时候听来的故事,不容易忘啊。话说黑白无常要去拿一个恶贯满盈的坏人,偏偏这坏人碰见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要投河自尽,偏偏这坏人逮住这机会救了人。时辰到了,黑白无常没来。打那以后,坏人就变成了好人,又活了很久……我没这好运气,做不成好人了。
王传道看着石冀,挠挠头,搓了两下手,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似的。
王传道:没有人能自己做好人,人要是自己能做好人,耶稣基督就不用为人的罪去钉十字架了。
石冀:耶稣基督钉了十字架,我不也做不成好人吗?
王传道:那是因为你还是相信自己,不相信他。
王传道修好弹簧,让石冀躺到床上,他摇动床侧的把柄,床头升起来。
石冀:还要怎样才叫相信……
病房门开了,徐砚真站在门外。王传道迎上去。
王传道:徐老师,您来了,太好了,太谢谢您了。(冲石冀解释)我请徐老师来看看你。
徐砚真(走近石冀):你是肝癌?
石冀勉强点点头。
徐砚真:肝气郁结成癌了,有点良心还真不容易。(转向王传道)你请我来,让我看一个快死的人,想要怎么样?
王传道:我是想,你们真的可以再好好谈谈……
徐砚真:好好谈谈,握握手,搞个和解,你这个牧师是不是又可以在上帝面前表功了?
王传道愣了愣。
石冀:让她走!
王传道:石伯伯!
石冀:病也好,死也好,该受的我受,我不求谁原谅了,让她走!眼前清净点。
徐砚真:看看,良心是个什么东西,想变就变,说没就没。亏得上天有眼,自作孽,不可活!
王传道:徐老师……
徐砚真:王牧师,别再说了,我谢谢你!谢谢你请我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亲眼看见什么叫报应!
王传道一下子定在那里,显然被她话语中的恶毒惊到了。
王传道(慢慢地):徐老师,每个人活着,都有许多遗憾和不平,石伯伯知道自己亏欠过你,如今他想在离世前给你道个歉,求得宽恕,这个请求应该不过份吧?毕竟,他和您一样,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尊严啊!
徐砚真:尊严?48年前就砸烂了踩碎了,自己还能给自己糊起来?我不知道什么叫有尊严的生命,也看不出这种人的生命有什么尊严,我只知道杀人偿命,罪有应得!
石冀哆嗦着从床上下来,一下子跪在地上。徐砚真和王传道都怔住了。
石冀:我们谁也不会原谅谁,没办法原谅。我们只会恨,恨对方,恨自己,这就是地狱啊……上帝啊,求你救我们,救我们……我不是好人,我是个罪人……求你赦免我,上帝,赦免我们的罪吧……
徐砚真(脸色变了):我有什么罪!别跟我来这套把戏!
她转身就走。
11 医院走道,日内
徐砚真颤巍巍地急走。她显然受到了冲击,拼命要捍卫住自己内心的堡垒。
王传道(追上来):徐老师,徐老师!
徐砚真(头也不回):你们休想!休想!我一个也不饶恕,一个也不!
王传道(语气颤抖):徐老师,要不是靠着上帝,我们谁也做不到饶恕!可仇恨只会让你心里的伤口更大啊……
12 (闪回)1966年夏天,徐家,夜内
被批斗后回家的顾耀宗,浑身带伤,垂头坐着。徐砚真隔他几步远站着,脸色冰冷。小顾平在另一头拆玩小闹钟。
徐砚真:你和她,有没有?
顾耀宗抬头乞怜地看她一眼。
徐砚真:到底有没有?
顾耀宗(无力地):砚真,我很痛。
徐砚真:到底有没有?
顾耀宗(疲倦地摘下眼镜,揉眼睛):砚真,我真的很痛。
徐砚真:你活该!
徐砚真又恨又怕又委屈,捂着嘴哭起来。
小顾平突然冲过来,撞在顾耀宗身上,踢打他。
小顾平:你欺负妈妈,你欺负妈妈。
顾耀宗的眼镜被打掉在地,跌断一条腿。他费力弯腰捡起眼镜,看看愤愤的儿子,又看看冷冷的妻子,突然感到心灰意冷。他转身开门出去。
徐砚真:你去哪儿?
门关上。没有回答。
13 (闪回)1966年夏天,河边,夜外
夜色中,顾耀宗坐在河边,一动不动。
地上有一张被丢弃的纸,他捡起来,抚平,裁掉有字的部分,剩下半截纸。他掏出钢笔,就着微弱的光,在纸上写下一行字:“我于世间再无牵挂,惟愿我儿长大成人。”(闪回完)
14 徐家,夜内
五十多岁的顾平在摆弄旧闹钟,看得出他不是神志正常的人。
徐砚真坐在儿子身后,哀伤地看着他,泪水从她脸上滑落。
15 医院病房,夜内
深夜,石冀跪在病床旁低声祷告。
石冀:……谢谢你为我们钉十字架……主啊,你来作主,都交给你了。
16 火葬场,日内
焚烧炉的开关键被按下去。炉门开启。
王传道目送石冀的遗体被缓缓送进焚烧炉,进入那深深的去处。
王传道:上帝爱你!石弟兄,天国再会!
17 徐家门口,日内
锈迹剥落的保险门。一只伸出的手,敲门。
门里,被敲门声惊动的徐砚真回过头来,久久注视。
剧终
作者现居北京,自由创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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