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歌谣

 

 

 

文/木公

 

 

 

1

 

关于海人们会怎么说呢

与风构成一种罪恶的关系

让一层波浪去毁灭另一层波浪

让最后一层波浪去毁灭自身…

哭泣的船与哭泣的月亮对视

水手与水手们的尸体,开放在

幽蓝之中,开放成一朵又一朵

肿胀的、橘黄色的小花

肿胀的、橘黄色的花瓣

在一层与另一层波浪之间

踏着魔鬼的口笛

去跳幽蓝与橘黄碰撞的舞蹈

 

 

2

 

雾在山与山妒恨的目光中

瑟瑟发抖,连消散也成为一种

遥远的期冀。泉

流于阴冷的山谷

一边混浊,一边清澈

一脉混浊而又清澈的痛苦

从祖先记忆的源头

直流到今人的脚下

鹅卵石踩响充血的脚板

声音在混浊与清澈之间

扯得悠长

而悠长的声音

接合昨天与明天

在心灵的胎盘里,孕育着

沉甸甸的

无望的

谬种

 

 

 3

 

或许应该进行一次

认真的敲叩,用耳朵

听取内殿之中并无回声的

回声

但那敲叩的意念

聆听的意念

虽一步之遥,却一步之遥

一步之遥,变成哲学

变成历史

变成了诗……

你责备认真敲叩之前的

每一次敲叩都是儿戏

你对每一次儿戏的

每一次指责,又都是

彻底的误解;你的误解

使儿戏变得严肃太严肃

你严肃的面孔

离微笑一步之遥

虽一步之遥,却一步之遥

一步之遥,变成哲学

变成历史

变成了诗……

 

 

4

 

星星们动也不动

高高地悬挂在天空

千百年彼此相望

怀着爱情的苦痛

——海涅

诗人使你们感到痛苦

痛苦得每只眼睛都满含泪水

你们知道世上有千种情愫

而他装点你们唯独不用欢欣

你们用一千只眼睛

责备他给你们带来的绝望

你们用一万只眼睛

告诉他绝望中也有希望

他给你们带来绝望时

是满怀希望的

你们对他倾诉希望时

他已经绝望极了

大家都知道这是件怪事情

又都感到这事情怪得有点道理

在一万一千只以外的眼睛里

闪烁着永久的疑问

 

 

 5

 

风噙着一片潮湿的冷杉林

将她叙事的歌谣吹奏

每一个听歌者,似乎都是

她歌里的主人公

但却没人知道

她为何要做这种吹奏

 

凄迷而动情,吹出了

潮湿的气氛和潮湿的记忆

但却没人知道

她为何要做这种吹奏

连接很久以前和很久以后的

是她凄迷而动情的歌谣

但却没人知道

她为何要做这种吹奏

 

不是因为歌谣里的故事陌生

而是因为歌谣里的故事熟悉

陌生和熟悉重叠

使心灵走出心灵

 

在很久以前和很久以后之间

风噙着一片潮湿的冷杉林吹奏

那歌谣凄迷而动情

却无人知道她为何要做这种

吹奏

 

 

6

 

鸟的叫声开始迟钝

沙哑而带有肉感

(沙哑而带有肉感的声音

撕不破层云密布的天空)

层云之上是隆隆西去的金轮

层云之下

是黑雨将临的死的静寂

一个踩着碧阶款款而上

一个踩着碧阶款款而下

应该有一次对视啊!

可你们没有,你们失之交臂…

一个踩着碧阶款款而上

一个踩着碧阶款款而下

历史就这样款款地被书写着

款款地进行着一次又一次

否定的删节

 

 

 

《关于六月歌谣》

 

 

这组诗从1986年夏天,断断续续写到86年底。那段时间里我心中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持续不断的孤独感,我隐约觉得它形成于对世界人生的隔膜和难以理解。这种感觉又在那年夏天的某一个夜晚,被爆发性地以海的意象表达为:人生是罪恶之海、欲望之海和无望之海;残缺的人性如风,在它与生活之海构成的关系中,最后被摆到死亡之神餐台上的还是那些善良人和弱小者;人类既然在孤独中被造,就别再试图理解或被理解。我最初使用〈永恒的孤独〉做这组诗的题目,只是后来整理时才换了〈六月歌谣〉这个较温和的名字。的确,当我今天以一个皈依基督之人的宁静目光看这些诗歌时,我的心也还会颤抖。因为在更早一些时候,对于海对于人生,我是不会用灰色去描绘它们的。

记得二十二年前我到海军服役时,第一次见到海,我是跌跌撞撞扑过去的。对于一个在平原乡间长大的孩子,海阔大而神秘的蔚蓝里蕴涵了无边的吸力;我对人生的幻想是从海铺展开来的。那一年我十八岁。

后来离开军队离开海又回到平原上来,并且进了大学。开始学习写作后,海和船都成了我反覆使用的题材。然而那时人生已经不那么单纯,海也开始变得复杂了。把人生与祖国的命运联在一起去思索,是那时(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中国大学生的一个特征;我身上也少不了这个特征。所以我在一首题为〈诗誓〉的诗中做了这样的描写;在被风魔所拥吻的大海上,“我”驾着一只载满“我”的诗的小船,匍匐前行。

下面是这首诗的最后一段:

对岸,如果没那一粒粒

灯火,——灯火般的

眼睛,——眼睛般

渴盼的心

我为何

要走这剑齿般的路?

倒不如让风暴把我

连同我滴血的诗

颠覆在海的深谷

那样,天晴后

海水会变得蓝些……

 

这首诗发表后不久,我就因参与学潮被拘捕,在学校读书的权利也被剥夺了。时间是1981年6月。被释放后,我写的第一首诗题为《陌生的河》,它是这样结尾的:

如果你不是流向太阳

我为何要执着地歌唱

脚印、眼泪、歌声

偎依你翻卷的波浪

我的陌生的河哟!

可以看出,年轻人以沸腾的血液向之倾诉的那个对象开始变得陌生;但我并不觉得那时候我自己对人生已经产生了失望情绪。即便在不久后的一首名为《在死海上》的诗里,我还是表达了一种对自我生命能力的肯定。我记得那首诗的灵感是由听《命运交响曲》而来的:

在死海上,是的,

在死海上

一切都死了,或者,

正趋于死

波浪已经凝固,凝固成

以埋葬为职责的

山峰与深谷

看那一盏遥远而渺茫的

灯火吧

那是死了的灯火,如同

垂死的鲨鱼呆滞的目光

 

唯有他

最后调动着周身的血液

把他那被风暴

打得歪斜的船头

深犁进冻僵的海面

他颤抖着嘴唇

为自己讲述一个

淘金人的故事*

他怕这声音一停下来,

就会

软化了他握桨的手臂

这是在死海上

是的,在死海上……

 

他的艰难的旅行,是为了

越过死海,去看望

自己的爱人

 

此后,我整整五年没再写诗。

然而,在五年以后的1986年,当我的生活处境有所改变(我当时又能进一所大学去读研究生了)之后,海和船再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时,它们马上成了我要表达一种新的人生观意象。于是在“关于海……”那首诗里,它们(和其他意象一起)构成了我妻子称之为的恐怖、神秘、残酷和绝望的感觉;其他几首似乎也没能摆脱这首诗的基调。这种基调伴随我穿过1989年6月。自此之后,我对人生的绝望感不是减弱而是加重了。时间也是沉重的。就来到了1990年6月。

这一年里我最常读的一本书是《圣经》。这本书我读了整整十年,从来都是我的理性撕扯它,而这一年里是它撕扯我的理性;理性被扯碎了,它再来抚慰我的心。

正是在这本书里,我又看到了海与船的意象(后来我知道那不仅仅是意象):

到了晚上,他的门徒下海边去,上了船,要过海往迦百农去,天已经黑了,耶稣还没有来到他们那里。忽然狂风大作,海就翻腾起来。门徒摇橹约行了十里多路,看见耶稣在海面上走,渐渐近了船,他们就害怕。耶稣对他们说:“是我,不要怕!”门徒就喜欢接他上船,船立时到了他们要去的地方。(约翰福音6:16-21)

终于,也是在一个夏夜,一个声音对我说:“是我,不要怕!”我听出是耶稣的声音,就接他进了我的生命之船。在我把这条船交给他由他来驾驶的一刹那间,《六月歌谣》里那种绝望感和孤独感顿时被留在了身后。我的船开始被他带向一个新地方。

 

现在我知道我的船是被他

从黑暗带到光明里去

从罪恶带到恩典里去

从妒恨带到慈爱里去

从隔膜带到理解里去

从枷锁带到自由里去

从绝望带到希望里去

从有限带到无限里去

从短暂带到永恒里去

 

 

*见杰克.伦敦所写的《热爱生命》。

 

作者来自河南省,现住美国中西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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