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仁念
我这一生中,五十岁是个分界线。五十岁以前的我,一直在茫茫的人海中,张开了双臂尽量地想攫取名誉、地位及金钱。五十岁以后的我,安静地躺在主的怀抱里,最大的盼望是能多结果子,多为神作工,将祂的大爱彰显给更多的人。
我出身在一个基督徒的家庭,从小母亲曾用神的爱来教育她的孩子们。然而因为父母的离异,加上共产党控制了大陆,一个才十岁的少年在心底深处郁积了越来越多的仇恨:我憎恨丢弃了我们娘儿三个前往台湾的父亲,我憎恨这个对知识份子子女另眼相看、不给出路的社会。我曾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用自己的成就、地位、势力来向我的父亲、向这个社会示威。我拼命用功读书,成绩优秀,虽然“出身不好”,还是幸运地被破格留在大学教书。因此尽管我背着“特嫌(特务嫌疑)”子女的帽子,我们的家在五十年代被抄了一次,文化大革命又被抄了一次,母亲也受尽折磨而死,我还是坚信靠个人的奋斗,有一天会达到自己的目标。
四十三岁那年我考过了教育部的英文测试分数线,作为访问学者赴美,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进修。在学校附近有一个很小的华人信义会,教会的人常邀我去做礼拜,碍于面子,我不得不去一二次作为回报。但当我安静在神的面前时,奇迹出现了,有一股强烈的力量在内心呼召着我:“回家来吧!回到神的家,回到你的家!”我一边听着别人唱圣诗,一边脑海里就像放电影似地映过自己的一生,不论“蒙他奇”的镜头停留在哪一刻,只见我在苦海的浪涛中搏斗,想抓住的救命稻草:名誉、地位、成就及报仇的快感,哪一样都会在顷刻间化为泡沫,留下的只是无尽的虚空。于是眼泪不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充满了眼眶,我只感到向来骄傲的我,心底深处实在向往靠着一双强有力的臂膊,回到真正爱我的主的怀抱。就这样,我并不是想通了很多有关神的问题,而是不得不屈服于内心那股不可抗拒的圣灵的力量,我终于在1983年9月受了洗礼,然后又在清除精神污染运动的风风雨雨中,回到了原来任教的上海华东师大。
当时迫于国内的形势,我没敢承认自己已是个基督徒,怕成为“被污染的典型”挨批,同时内心充满了严重的争战:觉得自己不配作神的儿女,因为我不敢在人面前认祂,而只是竭尽全力去带领我的共产党员的先生与两个儿子去读圣经、祷告,设法接近我已经认识了的这位真神。以后五年的时间内,政府改变了对我的态度,由卑视而转为重用。我出版了几本书,升了副教授,担任了上海市政协委员,还当选了市“三八”红旗手,分配到了三室一套的新住房。我拥有了不少一般人所羡慕的优厚待遇,然而我并没因此得到任何满足与愉快,内心深处却常感到充当“花瓶”的空虚与愧疚。在一个“粥少僧多”的环境中,得到的所谓荣誉越多,嫉妒的人也就越多,我时常在为“保卫”自己的利益不停地争斗,但跟过去不同的是我内心有一种罪孽感在压迫着自己,我也常感到十分无聊。同时我又非常重视我所得到的地位、成就,以为这些是我终身奋斗的成果,我不能失去他们,失去了他们似乎也就失却了生命的意义。总之,这段时间由于我不敢公开信仰,不敢真正去追求与神同在的生命,我过着矛盾的双重人格的生活。我不是不知道我们所追求的人世的一切,其实只是一张罩在自己头上的网,我却依然留恋网下的生活,不想也不知怎样去挣破它。
感谢神,祂看到我是那么的软弱,便助我一把。1989年元旦外子和我赴美探亲,原准备六月底携带新生的孙子一起回上海。谁也料不到“六四”爆发了。我俩在大学任教已近三十年,看到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大学生竟成了屠杀的对象,义愤曾使我们卷入了政治漩涡,同时也就毅然决定留下来,将自己的未来交托在神的手里。当时我们通过祷告,觉得这是神的旨意便驯服下来,但心里害怕得根本不敢去设想未来。我俩花了几十年时间经营的教学与著作的事业留在大陆,两个五十多岁又是学中国文学的人,能在这儿干什么呢?也许从此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得与自己所喜爱的执教与执笔的生活分手!我俩苦心装修的漂亮的家,几书橱的书;总之,一家一当都留在彼岸了。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我们是分文没有,还有精力与可能去经营自己的新家吗?眼看着自己引以为骄傲的、认为是自我奋斗的硕果,顷刻间化为乌有,我常惊吓得梦中哭醒,然后彻夜失眠。
当时我还没有找到工作。一天清晨,我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就在垃圾箱旁边散步,想拣些美国人搬离公寓时丢弃的有用的生活用品。突然一只美丽的小鸟飞过我眼前,神藉着它清楚地对我说话:“你为什么这般愁苦?你为什么如此迷恋人世间的“垃圾箱”?我既然引领你们到了这块土地上,又要你们留在这里,我就知道你们的需要,犹如我的手无时不托着这只不种也不收的小鸟。”神的启示顿时改变了我的心情,原来我念念不忘留在大陆的一切,都不过是“垃圾”,而很多人在北美孜孜以求的,也无非是“垃圾箱”里的东西,转眼化为尘土,虚空而又虚空。我一直以为自己奋斗得很有成效,很骄傲;神就在这一刻将你所骄傲的一切都给你撤走,让我俩五十多岁时又从零开始,真正懂得万事只有依靠神。神要我们在新的生活开始的时候,建立全新的价值观念——以神为中心的价值观念,而不再像以前一样总绕着“垃圾箱”转。
四年多以来,神按祂的时间表给我俩老作了最妥善的安排。神让我在中国学社任访问学者,我还在执笔工作。我先生在一美国人家教中文,同时为《中华展望》做一些工作:编辑并打印一份地区的教会刊物。过去我俩总舍不得花费时间去读圣经、追求灵命上的成长,只想当教授、想出书,在所谓事业上“出名”。现在丢弃了这种向往之后,我俩去查经班分享,去主日学、主日崇拜吸收养料,去退修会享受丢下一切俗事后与神同在的喜悦。在这个全新的“家”——教会中,我们被神的大爱所沐浴:日常生活并不缺乏,精神生活无限丰盛。我唯一的盼望就是今后能用自己的笔为神多多作工。
作者来自上海,现于美国东岸普林斯顿大学中国学社任访问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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