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在草原路下车,向前走大约一百米处有个邮箱;再向右,在两栋房子之间有一条步道。穿过步道,左拐再走七八分钟,就到了昨天我去工作的学校。
乘公交车上班成了我的日常。去年一月底,我刚抵达这座小城,作为新移民,对新的人文环境不甚了解,对这个城市的公共交通一无所知。因为没有车,出行成了一大难题。
记得刚到两天后,在一个阴翳寒冷的早晨,我和室友走去城中心的博物馆办理公交卡。我问办事员有关公交车转车的问题,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她从来没坐过公交车,她上高中的儿子也只坐过一次。
当时我就很好奇,在加拿大究竟什么样的人才乘坐公交车呢?
我在加拿大的新移民生活始于使用公共交通工具去上班,因为工作是去教育局下设的不同学校做助教,所以每天出发前,都要查看地图,再确定换乘路线。
这里的车站大多数没有站台,站牌有的绑在路边一根细细的铁杆子上,有的干脆就绑在电线杆上。窗外的景象几乎一模一样,完全无法靠辨认某个建筑物记住要下车的位置。
夏天还好,在清新的空气中,看着蓝天流云,走十几分钟,很快的。要是发现时间有点紧,还可以一路小跑去学校。可冬天,因为路上有积雪,穿着厚重的衣服,背着沉重的背包,能快走就不错了,跑是不可能的。
学校在公园尽头的小坡上,远远看去像一个红砖古堡。这所学校坐落在中产阶层居住区域,学生大都是白人。
一下车,清晨的冷风像刀一样刮着我的脸颊,穿过两栋房子之间的步道,看了一下时间,还剩7分钟,必须加紧脚步才不会迟到。
2
我径直走去老师休息室,卸下背包,换下靴子和棉衣。就在脱棉衣的时候,前面传来办公室秘书的声音:“她人呢?还没到吗?!”
有种不好的感觉。她说的那个“她”应该是我。
我快步走到她面前,秘书看了我一眼,脸上带着盛气凌人的怒气。
“你怎么才来?!”
“我,我刚才去换衣服了……”
“天哪,你还没有签到呢?我要打电话告诉教育局你迟到了。”她带着一种洋洋得意的威胁口吻。
我愣住了,她要告状?
“现在你还要读今天的教学计划,了解学生的情况,你还什么都没有做,可你的学生已经在等你了,而你,是不是应该在20分钟前就到呢?”旁边的主任也没好气地说。接着,她把两个大文件夹扔在我面前。这位主任黑着脸,眼神犀利,带着一副不能放过我的狠劲。
“可教育局让我来上班的工作时间是8点50呀。”我轻声说了一句,小心翼翼。
“那怎么样?难道你不应该提前十几二十分钟来上班吗?”
我想凭什么我要早来,嘴里咕哝着说:“抱歉,我坐公交车来上班,车晚……”
“坐公交车怎么了,快点吧你,先签到!”
我在本子上刚写下8:50,秘书突然冲我吼着说:“现在已经不是8点50了,看!过了两分钟了。”她抬头瞅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要不是你们在这里啰嗦,也不至于过了两分钟。我喘了一口气,却喘得不顺畅,就这样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接下来这一整天在这所学校的工作都不顺,一上午我没顾上喝一口水,每一个时间段都安排了满满的工作。我看了看工作日程,这所学校把上午10分钟的休息时间合并到午餐时间里,然后下午根本没有安排休息时间。
3

午餐时,我刚坐下来一小会,秘书突然走到我面前,她拿着我的工作文件夹还有工作对讲机说:“你知道吗?这些东西你要一整天随身带在身边的。”
我又愣了一下,这不是我刚刚放在身后台子上的吗。
她一听我说是刚从教室带出来放在这里的,才不好意思地说:“哦,是这样啊,那我给你放在这里了。”
天哪,她没有别的事可做吗?一天到晚盯着我,这是故意在找事吗?
我大口大口咬着苹果,也顾不上发出的咀嚼声。老师休息室有其他两位老师,他们在小声说话。
我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要跟这样的人计较。但是胸口还是堵得难受。
为什么会这么对我?因为我是亚裔?因为我不是全职,只是一个代班?因为我乘公交车上班,看上去好欺负?
就在那时,我收到一位姐妹发来的短信息。她问我今天工作怎么样?我咽下一口苹果,哔哩啪啦地给她写短信,告诉她发生的一切。姐妹鼓励我,还告诉我说:“不要让她的态度定义你的存在,你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放学铃声响了,送走学生,教室一下子变得大了起来。收拾好东西,跟另一位助教同事告别,当我穿过走廊,就要走进办公室去签出。突然听到侧面走廊有人叫我:“Miss K。”
那是赛迪,一个五年级的女生。9月份我在这所学校工作了一周,被分到她的班做助教。当时赛迪的腿因为游泳骨折,需要使用轮椅辅助行走,我就在一旁帮助她。
两个月没见,她的腿已经好了。再次见到我,她十分激动:“我好想你啊!你怎么都不来我们班。”然后,她红着眼圈紧紧地拥抱我。
“我也想你呢!只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被赛迪这么一抱,一天的委屈和压抑像是水龙头被拧开,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和赛迪挥手告别,我竟然很难说“再见!”,因为我再也不想来这所学校了。
推开学校大门,天空湛蓝,阳光好极了,洁白的棉花似的云朵在天上慢慢地移动着。空气还是冷的,却不像早晨那么刺骨。
不用奔跑着赶时间,可以不紧不慢地穿过草地,走上沙土路,看一眼路边的丛林和被白雪覆盖的洋房,听着脚踩积雪发出的咯吱咯吱声。
这是我的时间,是我可以行走的大地和得以仰望的蓝天。
4
转一天,天更冷,同样是乘公交车上班,我去的是一所高中。进了大门也是先要去秘书那里签到,在我签字的时候,秘书抬头对我说:
“K, 谢谢你给我女儿写的圣诞问候邮件,那真是一封太美好的祝福信了。”
“你女儿?”我愣了一下,随即想到她说的是谁了。
圣诞节前的两周,我申请了另一家教育局的助教工作,当时需要两个推荐人。我立即想到了夏天我工作的一所小学的特教部主任琳,她是一位非常和蔼可亲的领导。当我电邮问她可否做我的推荐人,她立刻回复说可以。圣诞节放假那天,我特意写了一封邮件给琳,祝她节日快乐。
“当时琳把你的邮件转发给我,你知道吗?你的邮件让我们两个都哭了。谢谢你!”这个年近六旬的秘书说着,眼睛里闪着泪花。我的眼泪也涌了上来,放下手里的笔,笑着说:“你的女儿真是一个好友善的人!”
我真没想到这所高中的秘书竟然是琳的母亲,也真没想到自己那封问候信让她们如此感动。其实给琳写信时,我也把自己写哭了,在信里我告诉琳,虽然在国内有十几年的特教经验,但作为新移民在异国的第一份工作,我心里很紧张,总担心出错。在琳的学校工作时,她的微笑里带着满满的接纳,不仅是对我的接纳,也是对学生的接纳,是她那洋溢着温暖的甜美微笑和松弛感帮助我重拾自信。
琳没想到她不经意的善待竟然给我如此大的激励,我也没想到自己一封问候电邮竟然让她们母女二人如此感动。
这一整天的工作是愉快而轻松的,我和十年级的学生在美术课上一起画画,在数学课上辅导他们作业。
偶尔,我从教室的大玻璃窗看出去,上午的一场大风,虽然很冷,却将乌云全都吹散了。此刻阳光下的白雪闪闪发亮,天空明净而湛蓝,一些飞鸟落在树上。
5

这么快,上帝就让我看见,若是被善待,心里就会开出花来。也是因为这些善意,吹散了被恶待的阴霾。
就算作为新移民,生活在异国他乡,我也一样可以成为一个祝福的管道;就算我会被随意对待,但在爱我的人眼里,我是个重要的人;就算是必须借助公交车出行,但一路上仍能看见更多风景;最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被记挂和守望着,生命不是一个人苦苦独行。
下午下班,我走去车站等车,穿过两个街区,人行道上的积雪已被撒盐溶化了不少。雪水溅在我的靴子上,却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我露出脸让阳光晒着,让风吹着额前的刘海。
这是我最喜欢的时光,下班走路去公交车站的时光。今天是,昨天也是,往后也会是。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