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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风里说爱你(五)/叶子

 

 

 

文/叶 子  ⊙梁碧如

 

 

上期内容梗概:

吴双病愈出院后,为晴州之真情所动,与之相爱、同居却拒绝结婚。不料后来生下一女,竟是严重自闭症患儿。在没有信念,只有绝望的日子里,爱情被消磨殆尽,只剩下了争吵、愤怒和彼此折磨。晴川终于丢下妻女,抛家出走。

 

 

 十二

 

吴双:

越来越听不清、看不清、分不清了,是我在哭还是可儿在哭,我脸上是泪还是酒,我在做梦还是醉了。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我摇摇晃晃走到摇篮跟前,可儿的脸扑朔迷离,一会儿远一会儿 近。

我往嘴里倒酒,忽然想起什么,呵呵笑着,好像刚刚发现最开心的事,我喂可儿喝酒。

“来来来,可儿,喝吧,这是妈妈的好朋友,喝了它,就跟妈妈一样,没烦恼了,睡着了,忘了,全忘了。

“妈妈不认识方晴川,你认识吗?他是大坏蛋,不是你爸爸,不是!他走了,不要妈妈了,也不要你了,我们也不要他!坏蛋爸爸!是不是,可儿?

“妈妈真聪明是不是,宝贝?妈妈早知道男人靠不住,男人只会说得好听,真好听,海誓山盟。哈哈,全是空虚里的空虚,转眼就变。什么,什么爱,爱情!Shit(狗屎)!哈哈,所以妈妈不结婚,妈妈光要可儿。妈妈真聪明!可儿,说,说妈妈聪明!

“别怕,可儿,妈妈在这儿呢,妈妈有工作,妈妈挣钱比爸爸还多,妈妈养可儿,养得可儿胖胖的!妈妈给可儿讲故事,从前呀,妈妈的妈妈被妈妈的爸爸不要了,一下子就不要了,扔掉了,连妈妈也不要了。只剩下妈妈的妈妈,要妈妈。可是妈妈的妈妈没有钱。妈妈就很怕,整天怕,白天晚上都怕,怕没有房子住,怕没法上学,怕没钱。妈妈那时不会说美国话,拼命背书考奖学金。妈妈每门功课都考第一!妈妈从来不让人知道她哭,她怕。妈妈没时间吃饭,没时间睡觉,妈妈穿人家不要的旧衣服。妈妈那时对自己说,以后一定一定要挣很多很多钱,就不会害怕了。可儿,妈妈现在有钱了,可儿就不用害怕了。妈妈要给你买最漂亮的衣服穿。现在咱们来喝酒,喝了以后就忘了爸爸……”

我一边说一边哭一边喝酒。

……好冷啊,我在哪里,晴川在哪里,晴川说过,双双,从此以后我会在你身边,我要让你再也不会冷,不会孤单,不会伤心。晴川是你回来了吗,是你在抱着我吗?紧些,再紧些,别松开我,我冷,我孤单,我伤心……

睁开眼,我怔怔地与一双无比熟悉和温暖的眼睛对视。

“妈妈,你怎么来了?”手上的酒瓶早就不见了。

“给我躺着别动。”

“妈,可儿呢?”

“还想得起来自己有女儿啊?喝得像只醉猫。一会儿起来你给我写一百遍‘吴双再也不喝酒了’,我全给你贴墙上。可儿在你方阿姨家。以后,白天方阿姨带可儿,晚上我带,你什么时候戒了酒,才把可儿还你。”

“妈你什么时候回西雅图?”

“我已经把那边的工作辞了,搬回来了,明天开始就重新在这儿找工作。”

“什么!妈你……西雅图的工作好好的,你干嘛冒这个险,你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这不是给自己下岗吗……”我真着急了。

妈妈看着我,轻轻说:“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知道你需要我,小双。”

我第一次发现妈妈两鬓的头发已经斑白。

噢妈妈妈妈,妈妈啊。

伏在她怀里,我失声痛哭。

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在妈妈的怀抱里哭出来。

“哭吧孩子,妈妈在这儿呢。不管发生什么,妈妈爱你,你是妈妈的宝贝。就像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可儿是什么样子的,她都是你的宝贝。”

“妈妈妈妈,可是我的女儿听不懂我,她从来都没有叫过我一声。”

“她会的,可儿她会的。”

“可是医生说……”

“孩子,你听我说,妈妈永远相信,爱胜过所有的药。妈妈还相信,有一位神胜过所有的医生。”

“妈妈,妈妈……”

“你现在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妈妈抱着你睡,双,听话。”

我闭上眼睛,感觉全身心都在松驰下来,安宁下来。真好,妈妈来了,妈妈在这儿,妈妈不离开我了。妈妈爱我。

我睡着了。

 

 

十三

 

方晴川:

我无论如何睡不着。

什么都试过了,数羊腿、马腿、青蛙腿,背圆周率小数点后五百位,喝牛奶、参汁、银耳汤,我只是越来越精神,瞪着天花板喘粗气,跟枕头、被子、床分别打过架。

从前的方晴川哪受过这个,什么时候都是脑袋一挨枕头就失去知觉,天塌地陷了也不会醒过来。唯一能让我早上准时起床的是给双双做早饭……后来夜里每三小时要给可儿喂一次奶……

我甩甩头,不要,我不要从前。

离家两年了,我拒收来自家里的任何消息,就是为了不要再回从前。日子竟会变得那样丑陋,爱人竟会变得那样绝情。不,我才不要从前!

可是这两年来,日日令我神思恍惚若有所思,夜夜令我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的是什么,也只有我自己知道罢了。

倒灵机一动想起从前的一样灵丹妙药。

我翻箱倒柜找出妈妈寄给我的圣经。

“……那犯人说:‘主啊,将来你在天上的时候,求你纪念我。’耶稣说:‘我告诉你,你和我马上就会同在那乐园里了。’……”

还是这个灵,我的眼皮沉重起来。

一觉醒来,是又一个无所事事的星期天。

我躺在四壁空空的房间里,听着空空的肚子在叫,空空的心在跳,终于忍无可忍。

目光落在昨晚用来催眠的圣经上,我决定上教堂听歌去。

教堂里我唯一喜欢的部分是听唱诗班合着管风琴唱圣诗。那声音里有一种无法描绘的感染力,带着我的思绪上升,上升……令我恍惚觉得,也许在这万丈红尘之上,真的有一片乐土,我将与我生命中的最好,在那里相遇。

我躺在教堂外面的草地上,阳光像一捧温和的水,风像妈妈的手轻轻抚摸,从我身上静静,静静流过。

“……

除你以外,在天上我还有谁呢?

除你以外,在地上我还有什么眷恋呢?

除你以外,有谁擦干我的眼泪?

除你以外,有谁给我心安慰?

除你以外,有什么永不改变?

除你以外,有谁永不失信?

除你以外,有什么名字我可以奉它祈求?

除你以外,有谁的手会牵起我的手?

……”

大眼睛,那是双双的大眼睛,从阳光,风,和音乐,歌声里,无处不在,深深深深,凝视我。我永远记得,那双大眼睛看我的第一眼,我如同被施了魔法。

可儿,可儿有跟双双一模一样的大眼睛……

有个声音,在我耳边,一遍一遍,轻轻呼唤。

晴川,晴川,回家。

有什么热热的东西,从我眼角流下。

 

 

十四

 

吴双:

“可儿,可儿,叫妈妈,叫我,妈--妈--”

第无数遍,我满怀希望盯着可儿的脸,捕捉着哪怕是一丁丁点反应。

又一次地,一丁丁点反应也没有。

“可儿,瞧这娃娃多好看啊,来,抱娃娃。”

可儿毫无表情,眼睛如一潭死水。

我失手扔掉娃娃,捂住脸大哭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双!”妈妈和方妈妈一齐从厨房里奔出来。

“我,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我泣不成声,“她,她不是人,她根本是个小妖精!她快把我逼死了!我不要再看见她!”

方妈妈忙把满手的面粉拍拍,上来接管可儿。妈妈一手还举着菜刀,另一只手给我擦眼泪,连哄带劝把我弄到卧室去。

“都三岁多了,没笑过,没说过一句话,连声妈都没叫过,不会走路,不会吃饭……我我我受不了了,我不要她了!”

“小双!可儿有病,她会好的。”

“什么时候,妈妈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每天每天,方妈妈教她三小时,你教她三小时,整整六个小时,两年多是多少小时,她一点点进步也没有!还让我等多久啊?明天,明年,还是十年以后?”

“小双,我不知道,我没法告诉你。可是我知道总会有那一天,可儿会叫你妈妈,可儿会笑,可儿会好。”

“妈妈,这是哪个医生给你的保证?“

“没有哪个医生给我保证。我的信心自更大的权威……”

“噢妈妈,妈妈,不要又跟我提你的上帝……”

“那不只是我的上帝,那也是可儿的上帝。那位神怎样爱我救了我,也必定怎样地爱可儿救可儿。”

“妈妈,妈妈,”我把脸伏进她的臂弯里,“你的神出了什么错,他怎么给了我这样的一个可儿?”

“你听我说,小双,妈妈相信神没有错,他必定有超出我们理解的美意要成全在可儿身上,也在你身上,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

又是一个平常的夜晚,妈妈跟方妈妈去参加祷告会。我是不肯单独跟可儿相处的,只好跟了她们去。

天上有难得的好月,我推着可儿的车在花园里散步。

“可儿你看月亮,满天星星,看见吗?

“你明明看得见,可你不知道那是美的,可儿你真可怜啊。

“可儿你说,真的有上帝吗?你告诉我好不好?

“可儿,要是真的有上帝,他一定是个非常非常耐心的神。要不外婆跟奶奶的耐心是从哪里来的呢?妈妈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了,都被你折磨得没有耐心和信心了。可是外婆跟奶奶,她们两个人从来没有放弃过你,一天又一天,一小时接一小时,她们教你说同一句话,她们教了你几亿遍了,你一点点反应都没有,她们还是教下一遍。可儿啊,是什么让她们能做到这样呢?这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呀。……”

“可儿,你叫我一声好不好,就叫一声,妈--妈--”

“唉……”我又经历无数次失望中的一次,抬起头,望着满天星斗,深深叹口气。

就在这时,星光月色中传来一声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嗯--妈--”

我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都凝固了,这是我的幻觉吗?是吗,是真的吗?

我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天旋地转。

“可儿!可儿!是你吗,是你吗?是你在叫吗?可儿可儿再叫我一声妈妈!”

万籁俱寂。

有如一万年的几秒钟过后,我清清楚楚看见可儿花瓣一样的嘴唇微微开启,我明明白白听见一声美妙得不属于人间的呼唤,“--妈--”

祷告会的房门被通一声撞开,所有人惊诧地看着泪流满面的我。

妈妈和方妈妈向我奔过来,我看见她们的口急急地开合,可什么也听不见。

我耳朵里只有可儿叫的那一声,妈妈。

 

 

十五

 

方晴川:

我走进办公室,正跟老板Harry撞个满怀。

“Hi, I have something to tell you.”(我有事要跟你说。)我们俩齐声说。

“Well, you first. You’re the boss.”(好吧,你是老板,你先说吧)我说。

他满面春风递给我一个信封,“Congratuations, Fang, you got a raise, a big raise.”(恭喜你,你得到提升了,大提升。)

他显然期待着我笑逐言开说多谢,没想到我根本没接,“I was just trying to tell you that I wanted to quit the job.”(可是我正要告诉你我要辞职了。)

“What ! Did you get a good offerr? Tell me, I can match it!”(什么!你找到更好的工作了?告诉我,我也可以给你!)

我微笑,“No, you can not. It’s my family, my wife, and my daughter, They won.”(不,你不能,是我的家,我妻子和我女儿,他们赢了。)

回家了,回家了!

真是近乡情怯。我竟然心乱跳脚发软眼直晕。

那是谁?我木头一样站在门口,看呆了。

双双正背对着我跪在地上喂可儿吃饭。可儿,那是可儿吗,竟是这么大,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了,可儿!不,她不一样了,可儿的眼睛不一样了,那双眼睛里,有一抹亮光。

“可儿乖,可儿来吃饭,吃完饭咱们接着来上课,好不好可儿?

“可儿已经会叫妈妈了,现在咱们来学叫爸爸,以后可儿肯定会叫爸爸,可儿会笑,会走路,会好的。是不是,可儿?可儿会叫爸爸的那一天,爸爸就回家来了。”

行李从我手里乒乒乓乓落在地上,我一步一步走过去,俯下身,把双双,跟可儿,全抱进我的怀里。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仿佛回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当我把血中的双双抱在胸前的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今生今世,我再也不,再也不,离开你。

 

 

十六

 

吴双:

我正趴在地上赶写报告,一边伸手把爬来爬去的可儿拉回我的视力范围,眼睛被人轻轻蒙上。

“晴川晴川,除了你还有谁?”

睁开眼,我惊喜地叫出来,眼前是一束鲜艳欲滴的红玫瑰,晶莹水珠还在丝绒般的花瓣上滚动。

我丢下纸笔把花抱个满怀。

“今天是什么日子?”晴川在我耳边含笑问。

“今天,今天,是……不知道。”

“你呀,六年前的今天,我第一次看见你。”

“嗨,都老夫老妻了,还来这一套。”我起身去找花瓶,心里别提有多甜蜜了。

“什么!老夫老妻?我问你,你什么时候嫁给我了?”晴川搂着我不放手。

我把花放在可儿面前,“看,可儿,多美的花啊,可儿。”

可儿头都不抬。

晴川吻在我眼睛上,“别失望,双双,可儿已经有很大进步了,不是吗,她会叫爸爸妈妈了。”

“可她还不会说话,不笑,不会走路,她对外界事物、色彩、声音,全都没有感觉。”

“可儿生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Oliver医生说,我们要帮她找到一扇门,打开那扇门,就开启了她对外面世界的感知。”

“那扇门在哪里呢?我们已经找了这么久这么辛苦。”

“我也不知道。可我相信我们总会找到的。上帝在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个特别的计划,我们等待吧。”

“给可儿的这个计划,真是太特别了!”

“我们都在这个计划中,不是吗?六年前的这一天我遇到你,我们相互爱恋,又在现实生活的难处中相互伤害,直至分手。然后当我们再走到一起的时候,你和我,才明白什么是爱。这一切的一切,双双,你不觉得是一个完美的计划吗?”

“是,是的,你,就是这个计划中我得到的最好的礼物。”

“还有可儿。”

“是,还有可儿。”

我们两人深深相吻。

忽然,我听见耳边晴川激动得打颤的声音,“天呐,天呐,双双,天呐,双双,你看,你快看!”

我转过头,彻彻底底呆住了,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儿趴在我写了一半的报告上,左手横握着我的笔,一笔一划在纸上画着。她画的是那束玫瑰花!

我站在那里,如泥塑木雕。

晴川蹑手蹑脚走开,他从书包里掏出一盒彩色蜡笔,一根一根,悄悄滚到可儿身边。

可儿扭头看着五颜六色的蜡笔,一动不动。

我和晴川屏住呼吸。

良久,可儿慢慢伸出手,把一支红色抓在手里。

不是晴川一把捂住我的嘴,我就失声叫出来了。

慢慢地,慢慢地,可儿把红色涂在纸上。一张纸涂满了,她爬到另一张纸上,又拿起另一支蜡笔,画,画。

晴川和我相拥着,拼命抑制着心头的狂喜,我们用眼睛对话,说了千言万语,早分不清脸上是谁的眼泪。晴川全身都在抖,他紧紧,紧紧抱我,好像要把我跟他合成一体,我的骨头被他勒得卡卡直响。

我的唇抖得说不出话来。

终于,在他耳边,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晴川,你愿意跟我结婚吗?

 

 

十七

 

方晴川:

荧幕上放映着可儿的一张张照片,她刚出生时,她在医院里接受测试,诊断书,智障儿童治疗中心,她毫无表情的木然的眼神,她的画,玫瑰,小猫,花园,她张开两手在学走路,她自己吃饭,她笑,名为“可儿的歌”的画展……

最后一张照片从银幕上隐去,所有的窗一齐打开,礼堂里一片阳光灿烂。我看见莹莹泪光在所有人眼里闪动。

乐声响起。

小天使般的可儿提着花篮,一步一步走上红毯,她走得不稳,她笑着。

她身后白纱衣里的双双,美得无法形容。

从天外传来的音乐和着清风,吹动视窗的风铃,和一张张可儿的画。

像在梦里一样。

我的眼再一次被泪水模糊。

“……你愿意在上帝面前,与她(他)结为夫妇吗?不论贫穷还是富足,不论疾病还是健康,不论困境还是顺利,你都承诺终生爱她(他),忠于她(他),支持她(他),照顾她(他),直到死亡把你们分离?……”

泪光中,我和双双拥抱。

实际上我没有听见她的回答。

因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与自己的伴侣含泪相拥,许多个声音一齐在说,是的,我愿意!

是的,我愿意。我愿意。

 

 

作者来自北京,现住美国马里兰州。她在本刊刊登过的小说已于今年10月由校园书房出版社出版小说集《花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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