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下)

 
 
 
文/叶 子
 
 
 
上篇提要:
小军在美国咬牙切齿读完理论物理博士,气都没喘一口就钻进了热得烫手的电脑系,正好赶上高科技浪潮,有房子、车子、银子、儿子……开始从无产阶级跋涉到小康边缘。正在形势一片大好之际,妻子秋月却被医生诊断得了医学界束手无策的脑癌,小军请遍名医,用尽各种治疗方式,病情依然每况越下。小军开始生平第一次祷告,结果……
 
 

 
冬月的头发全掉光了,在大多数时间里陷于昏迷。她全身都变了形,脑袋格外庞大而狰狞。图像显示,肿瘤在继续肆无忌惮扩充它的领地。身体上能插进管子的地方全连接着种种仪器,她看上去像管线里最不重要的一根。
这天,Howard大夫做完例行检查后,冷冷丢下一句话:“准备好绳索。”护士领命而去。
“干什么?”我惊得差点儿撞上天花板。
“肿瘤已经压迫到交感神经,她就要发作癫痫了,不会迟过今晚。”仍是冷静如白开水的口气,像谈论一场电影。
“绳子,你说绳子,干什么?”我还是听不懂。
“在癫痫发作的时候,必须把她紧紧捆在床上,否则她会伤到自己。就这么回事,请相信我,如果有别的办法,我就不这么做了。”
白衣巫师匆匆离开,丢下呆若木鸡,浑身冰凉的我。
良久,我觉到疼痛,低头一看,冯缘的指甲在我胳膊上掐出一道血印。
她面无人色。
“小军,走,跟我走。”她嘴唇青紫,哆哆嗦嗦。
“缘缘,你别怕,医生总是把情况说得很严重。”我试图安慰她,和我自己。
“不,他没告诉你有多严重,走,你跟我走。”冯缘像中了邪,抖如筛糠,两眼发直,她拉得我踉踉跄跄,“我,进来的时候走错了,我,看见了,去,看见了你就知道了。“
“到底是什么啊?”我心里乱得厉害。还有什么更恐怖的事要发生吗?我再也承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我此时此刻只要一个神明,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是真是幻,给我一个神,让我求他!
我被冯缘拉着,穿过一道道一模一样的走廊和门,到一间病房门前。
我只看了一眼。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眼。一个男人被纵横交错的绳索缚在床上,绳子相当紧,一根根几乎要陷进皮肉,一个人形的物体在挣扎,痉挛,抽搐,整张铁床被撼动。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扭曲,仿佛在烈焰中灼烤,一片片撕裂,五脏六腑正被碾碎,白沫从应该是脸的部位向外淌。
那绝不是一张人间的脸。
我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爆炸吧,定时炸弹,求求你现在就爆炸吧!我不要我的妻子到这一步,拿去吧,你把她拿走吧,我宁愿她死,我死,也不要看到她经历这个人间地狱!
冯缘低低叫了一声,手扶着墙干呕。
抬起头来的时候,她成了个泪人,我从未见过的凄厉、伤痛、哀恸、绝决,在她眼睛里嘶嘶发出寒光。“走,你跟我走。”她像一只受伤的鸟,在天罗地网中做最后的冲刺。
我已经失去知觉,听凭她摆布。像拖着一支断线木偶,冯缘把我推拉到大厅里,等候在那儿的郑家人齐齐站起来,惊恐万状看我们,以为噩耗来临。
“爸!”汉森欢叫着扑过来,手里抱着小号橄榄球。
我已经一个月没见过他了,按说这会儿我总该笑一下,我儿子终于一开口就说中文了,这显然是把他寄存在一句英文不会的郑老夫妇家的效果。他从冬月住院后再没见过母亲,哭闹一个星期后开始欣然接受妈妈去加拿大出长差的解释,并且在郑家乐不思蜀。
我目光呆滞盯着前方,像不认识他。儿子,你再向我要妈妈的时候,爸爸怎么办?
汉森吓得倒退,“爸,怎么了?你不跟我玩球了?”
冯缘一反常态,几乎是凶狠地一手拎起一个孩子,嘶喊:“走,都跟我走!”
往日温柔和顺从的缘缘不见了,她像猛然间被一个强烈意念膨胀起来的气球,将一切杂念置之度外。她用不知被滚烫菜盘烫掉多少回皮的手抹一把脸上的冷汗和泪水。
她不斜视大踏步向前走,全家人诚惶诚恐跟在后边一溜小跑。转眼间一个不剩被她塞进厢型车,电掣而去。这绝不是冯缘开车的风格,车上有孩子的时候,冯缘很是给警察拦下过几回,因为她开得太慢。
一行人跟着她横冲直撞进教堂大门。冯缘怀里抱艾米,手上牵汉森,眼睛抓吉米,一言不发,一阵风把孩子们全带到十字架前。
“汉森,跪下!吉米,跪下!”她把小艾米也按在地上,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快求上帝救救冬月妈妈,快说!说啊你们!”
吉米带头儿,汉森跟进,艾米领衔高音,三个孩子用三个声部合哭成一团。
缘缘自己扑通一声跪下了,紧接着郑妈妈、郑伯伯、福双,一个挨一个跪了一片,泣不成声。
只有我呆呆站在一边。男儿膝下有黄金。我跟十字架对望着,上帝,你在那里吗?
唐牧师和师母一直祷告到深夜才离开医院,当晚全教会的男女老少禁食在同一时刻为冬月祷告。
我决定整夜不离开冬月一步,就是天塌下来我也不准任何人把我妻子捆在床上。为了这个我跟Howard像两个盛怒的情敌对峙着,“你知道吗?不把她缚住,癫痫发作的时候她会跌下床,骨折,内出血,肿瘤破裂,你会杀了她!”
“不。”我只说一个字,毫不让步。
“我明白你对妻子的感情,我知道这是让人难以接受的,但你必须听我的,采取似乎有点残酷的措施,不会有太长时间的,这是最后期的症状了……”他神色凄凉无奈,第一次在我面前失态。
“不。”我只认识这一个英文字。
“请你在这声明上签字,一切不良后果由你自负。”
我抓过那张纸一挥而就。
他用狮子的眼光最后看我一眼,大败而去。
深夜的病房,只有我和冬月两个人了。我就着一盏昏黄的灯,磕磕绊绊地念圣经给她听。我知道她什么都听不见,还是一字一句读着,既然这是她曾经那么喜欢读的一本书。
我在天主教大学念硕士的时候,纯粹为了学英语和了解美国文化背景选修了圣经课。确实从中受益非浅,我得以对众多西方人常用的典故暸如指掌,在公众场合引经据典高谈阔论,颇有进入主流社会层次的得意。而在中国朋友们的聚会里,我又口若悬河把基督教义贬个体无完肤,斥之为愚民精神工具。圣经在我眼里,充其量是本拙劣的神话。
终于,在垂危的妻子床前,我开始诚心诚意,念出这本书里的字句。
上帝,求你把我的妻子还给我吧,我已经用尽了我的智慧、能力、努力和争取。我失败了,我什么也做不了了,我只有来求你。我向你认罪,求你的饶恕,生命如此无常,人们如此软弱,我终于明白。
但是你会救我,是吗?
时间凝结不动,每一秒钟都惊心动魄。巫师的预言,可怖的亲睹,像巨大的黑影,在我们身边徘徊、压抑,随时准备袭来灭顶之灾。
可我明明感受到冥冥之中有一只神秘的手稳如磐石支撑住我。
除此以外,我全无气力。
一股细细的,温暖的溪流,冲破沉重的坚冰,从我心底涓涓涌出。
涌流,涌流,生生不息。
我给冬月讲起我们年少时的趣事,提及当年同窗好友们的下落,回忆在北京的家,描述生养汉森的艰苦,我们初为父母毫无经验闹出的笑话……
我自己讲着,笑着,流泪,道歉,起誓,憧憬。
我学着她的声调生气,欢笑,嗔怪,谅解,撒娇,盼望。
我相信她听见了每一个字。
在她均匀平静的呼吸里,我看到笑意,我感到她在点头,我收到她心灵的回应。
在凝固中度过的这一夜结束在冬月香甜的熟睡中。
肿瘤的魔咒没有应验!
当第一缕晨曦照到我身上,我怀抱圣经缓缓跪下了。
 
 

 
“孩子,上帝是一个灵,你要用心灵去感受他。他的存在,他的恩典,他的智慧,他的爱,就在世界万物中,在你的生命气息里,从没有离开过。当你敞开心接受他,感受他,他就在那里。”
“牧师,上帝爱世人,为什么还允许世界充满苦难?他大能的手为什么不伸出来制止一切痛苦和哭泣?”
“因为上帝要赐予人真平安,要领人归向真道。只有在苦难中人们才看见罪恶,认识魔鬼,肯舍弃自己。他的手昔在,今在,永在扶持引领我们。你依靠,他就援助,叩门,就给你开门。当你愿意把生命交给上帝时,在人间苦难中,人失去的只是枷锁。”
“我诚心祈求,可上帝并没有成全。”
“你能用一把尺子,测量天空和海洋吗?上帝的意志是奥秘,不可测度,而人的心思,是何等狭小啊。但上帝是信实可靠、宽容慈爱的。相信他,跟随他,顺服他,就是海阔天空。经过流泪谷后是欢呼的太阳,走过荆棘地和荒凉原野后是水草丰美的乐园,失去生命后是永生。不是在未知世界,不是在前生来世,就在此生此世,随时随刻。”
“人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吗?”
“人是非常非常有限的,然而上帝无限。人们将永远追求下去,奋斗下去,力图改变世界和自身命运,永无止境,但是在某些领域里最终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无力回天。因为世界是上帝造的,人类是上帝造的,而不是人自己造的。”
“人如此渺小软弱,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把生命归入无限,就是得救。上帝的爱和力量是无限的,只要你愿意前去依靠,支取,我们的慈父就在那里,从不拒绝。孩子,让天父牵我们的手,擎起生命的杯,相信他,在他亲手创造宇宙世界生灵万物时,蕴育了无限美意。”
 
 

 
最后的时刻到了。
“我要回家了。”冬月柔声对我说,她是笑着的。
她的脸依稀恢复成原本的冬月,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子的脸庞。
汉森刚踏进病房门一步就毛骨耸然,“不是,那不是我妈妈!你们骗我,不是妈妈!”他踢飞了福双的眼镜,揪掉了郑伯伯的胡子,扯裂了师母的衣袖,在我怀里挣扎如一只小狼。
他几乎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牙印,逃出门去。
至少三个博士对他使尽了威逼利诱种种手段都没奏效。
“不,那不是我妈妈,我妈妈出差了!”他毅然决然,一口咬定,身子像一个小秤砣,死死黏在门框上往下坠。
我第一次动手打了他一巴掌,他哭得全世界的人心都碎了,然后大喊妈妈快来,我要妈妈,惨烈得像要上绞架一样。
福双忙把我跟他隔开,脸色苍白,“你疯了,在美国打孩子要坐牢的!”他说的没错,我们在纽约的一对朋友就是被八岁儿子告上法庭,起因不过是屁股上挨了几巴掌,结果足足闹到父母双双被剥夺孩子监护权,当即被递解出境,在儿子十八岁之前不准见孩子一面。凡打过孩子的中国父母都知道,你用手打孩子屁股,是谁更疼一些?
“你说他该打不该打?”我气得浑身发抖。
“军,别打他。”冬月干涸失明的眼睛朝我们的方向望过来,她甚至从仪器管道丛中半支起身体来。
“我们也像不认妈妈的孩子一样,拒绝爱我们的天父啊。”她轻轻说。
“把我身上的管子都去掉吧,行吗?”
Howard大夫终于微微颌首。
护士拆掉几个月来与她同甘共苦几乎长成身体器官的全部仪器。
冬月安适地呼了一口气,眉宇舒展陶醉,“真好,真的。”
“你听,多好听的音乐,听见了吗,军?”
“听见了。”屋里每个人都噙泪拼命点头。
我们真的听见了。
“多好啊,回家了。”
孩童般纯真神往的美妙神情在她脸上永远凝固。(全文完)
 
 
作者来自北京,现住美国马里兰州。
本文是叶子在本刊所登载的第三篇小说(31期《依然等你在杨树下》、36-37期《忘忧夜》及39-41期《回家的路》),本刊将于下期刊出她的另一篇以真实故事为背景的小说“雪在烧”,请读者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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