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巴哈说,“人就是他所吃下去的东西”,正表达了这样的意义。
文╱严行
竟已由“道”而“器”
龙应台女士在《什么是文化》一文中记道,一天,她到台湾南部乡下,在一个庙前的荷花池畔坐下。“为了不把裙子弄脏,便将报纸垫在下面。一个戴着斗笠的老人家马上递过来自己肩上的毛巾,说:‘小姐,那个纸有字,不要坐啦,我毛巾给你坐。’字,代表知识的价值,斗笠老伯坚持自己对知识的敬重。”
这桩小事是如此古风淳厚,令人感怀。然而,转过身来,上网漫游,则满眼是关于“知识爆炸”与“知识经济”的议论──社会的变迁,常常是这样的令人猝不及防。台南乡下老伯“敬惜字纸”的时代还没有过去,而在已然“后现代”了的都市中,知识正像海啸般扑天盖地地漫卷过来。这股强大的浪潮,早晚有一日终将席卷整个社会,包括视文字为圣洁的斗笠老伯所在的偏远之乡,让每一个人在知识的波涛里沉浮。
“春江水暖鸭先知”。时代风云的先觉者彼得.杜拉克,正是这样一只鸭子。他预见到,“正在出现的知识社会和知识经济,将会与二十世纪晚期的经济与社会截然不同”。他说,现在,知识已成为首要产业,成为竞争和经济发展的关键,这是不可逆转的趋势。知识的不断产生、发展和传播,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变化异常而复杂多样的竞争社会。斗笠老伯听见这话没有?斗笠老伯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呢?还是已明知业已改朝换代,却依然认定自己所持守的美好古风呢?那么,我们呢?猝然下海的我们,手中可有在知识汪洋里定向的罗盘?又有什么能帮我们渡向彼岸?
显然,从斗笠老伯到彼得.杜拉克,“知识”已经悄然变化。知识从被膜拜尊崇的对象,变成人们手中大有效用的工具。知识世俗化了。这一过程,对知识本身而言,换个新潮词语来说,是──“祛魅”(disenchant,也称“除魅”)。
知识的意义变化了,求知的目的也随之而变。苏格拉底时代,知识是通向智慧的桥梁。虽然智慧只能属于神,但知识是属于人的。于是,人可以通过探求知识走近神,由知识的不断丰富从而不断完善个人精神。在这样的意义上,哲学就是“爱智慧”。
那个时候,一味向知识讨好处是受人耻笑的。当有个学生问欧几里德,学几何能得到什么好处?欧几里德立刻吩咐他的仆人拿几个小钱,打发这学生走开,因为这个学生想从学习中获取实利。
而今,在知识经济的名利场中,智慧之爱淡化了,知识与利益早已结盟。君不见,各类招生简章以及培训班、证书班的广告,直接以实际的好处煽情。“诱之以利”在先,“导之以情”随后,差不多是知识自我叫卖的通俗版。
知识已经由“道”而“器”。知识向人们许诺利益,人们向知识伸出索要之手,双方在“喻于利”上达成契合。不是吗?今天求知者的大多目的,不是为了寻求一份满意的工作,以及相应的社会身份吗?
随着这样一种求知热的不断升温,知识所蕴含的精神意义在迅速蒸发。在强调效率的今天,知识正以实用性的面目出现,成为直接满足人的现实性需求的终南捷径。曾几何时,远庖厨的知识,干脆就成了庖厨指南。
永远人在旅途
不仅如此,以门类细分为特色的现代专业划分,为不同领域之间,划出一道道难以逾越的楚河汉界。正如诺贝尔奖得主哈耶克(Friedrich A. Hayek)所指出的,人类的知识是以“分立的个人知识”的形式存在的,绝不存在一种整合过的“整体知识”。这种知识的分立特性决定了,人类知识的总量越大,个人占有的相对份额就越小。这情景颇像测不准原理所导出的悖论,电子的运动状态越准确,而电子的位置就越不可测──人类整体所知越多,人类个体的无知越被凸显出来。
所以今天,博学通识不但客观上难以实现,在主观上也被阻拒,诚如彼得.杜拉克所说,“专业的知识才是有用的知识”。奥卡姆利刃斩去一切无关之物,学富五车在今日犹如屠龙之术,无所施其技。
知识的意义发生变化的同时,知识的恒定性也动摇了。知识会迅速过时。新的知识不断涌现,旧有的知识在不断被淘汰,知识的半衰期日益缩短。
知识爆炸以裂变性链式反应进行,一轮又一轮新知的冲击波将原有知识夷为废墟:激光打印机将针式打印机驱逐了,Windows时代逼DOS时代退位了。在这样的世代中,现代知识者必须紧跟风潮,更新知识。
“活到老,学到老”,不再是人的精神自励,而是生存所迫。知识从“认识你自己”,走到了必须为了你自己而去认识它的阶段。此时的知识,已不纯然是工具了,它本身已成为强大的异己力量。
作为个体存在的人,在这种时候,极其容易被知识的海啸挟卷而去。于是,知识的追风族,也将永恒地处在“人在旅途”的境地。这是没有终点的旅程,抬眼望,只有“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当初,弗兰西斯.培根说出“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的时候,大约不会想到知识有一天,会变成制约人的强大力量吧?培根此言中“力量”一词,本是“Power”,兼“权力”的意义。现在,知识真的就是力量和权力了,只不过,不是你因知识有了力量和权力,而是知识自己有了改变你的力量和权力。
于是,你从属于知识。你学到的任何知识,不都在多多少少地改变着你吗?费尔巴哈说,“人就是他所吃下去的东西”,正表达了这样的意义。
知识成为了这样的力量和权力是危险的,连倡导知识经济的彼得.杜拉克也承认,“随着知识社会的进取性一道而至的,是高昂的代价:你死我活的竞争所带来的心理压力和情感创伤”。
终极者的地位
回望知识所走过的轨迹,恰是一个被颠覆的过程,知识向着非功利的“认识世界、摆脱蒙昧”出发,却走入了功利的窄径。康德预见到这样的危险,他呼吁到:“我们应当推拒知识,以便为信仰留出空间!”
康德所言的“推拒”,乃是一种保持距离的姿态,一种警醒之心。康德要求将“天上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律”刻在他的墓志铭上,以表达他永恒的敬畏之情。
康德这样一位被认为最有学问的德国人,他留在世上最后的话,不是对自己学识的自负,而是对真善美的向往。康德让我们看到,“神圣”在“知识”之上闪光。这闪光虽然如北斗星光般微弱,却能为人类在知识的茫茫洪流中定向。
诚然,知识爆炸已是今天的现实。爆炸必有摧毁性作用。光看到知识灿烂夺目的镀金的一面是狭隘的,知识狰狞的一面看到了吗?转基因、克隆羊,祸耶?福耶?人类拥有了强大的知识,却并不拥有全能与全善,那么,知识会向何处去?须知,造福人类的知识,同时也可能构成人类的威胁。知识的大潮正在高涨,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宜慎乎?
控制知识的智慧在哪里?
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 of Ephesus,古希腊哲学家)说,知识不等于智慧,智慧在于认识“一”,即绝对和永恒。是的,有知识、没智慧是盲目的,只认识知识而不认识上帝是没出路的。知识必须由智慧导航,必须从尘世的功利中抬起头来,在仰望中走向超越。
只有这样,知识才能通向真理──回归知识的起点和初衷。这时,知识将成为知识,人也将成为人。因为,只有终极者,方可为变动不居者定位;只有无限者,方可为有限者立约!
圣经说,“敬畏耶和华是智慧的开端,认识至圣者便是聪明”(《箴言》9:10)。这一金句,应当成为求知者永置的座右铭。
斗笠老伯对文字的敬重里,饱含着人们崇尚知识的美好愿望,那份敬意里绝不带有对“黄金屋”、“千钟粟”、“颜如玉”的艳羡,而是指向知识的精神价值。今天,当知识之潮在物欲之风的推波助澜中汹涌澎湃时,斗笠老伯的虔敬之态,也许会让我们反思知识的本意。信仰的星光虽然遥远,但这恩光使我们不惧波诡云谲,保守我们成为稳立于洪涛的中流砥柱。
作者来自中国,从事文学理论与文化研究工作,现居加拿大多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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