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医

 

 

 

 

文╱滕胜毅

 

 

 

 

(一)

 

十六年前,我从医学院硕士毕业,留校当助教,当然也成了医院急诊室的生力军,因为年资稍高的医生都不在一线值班。口腔医院的急诊病人并不多,当班的医生更不希望下半夜来病人。

有一个冬天晚上,轮到我值夜班。在十二点钟之前,零零星星来了一些病人。看了看表,我暗暗庆幸,今天晚上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了。

谁知好梦不长,当我睡得正熟的时候,敲门声大起。“真糟糕,这才三点钟,美梦又不成了。”我一边想,一边慢吞吞、懒洋洋地起了床,穿上白大衣。

当我把值班室门一打开,就发现一位五十多岁,带着一副深度眼镜的男子站在门口,右手用手帕半塞半扶着右下颌,左手指着颊部,含糊不清地说:“牙痛……血……”。

顺着他的手势,我发现血和口水已浸透了手帕,并顺着向下滴,再一看,门口地上已经积了一小片血水。在深更半夜看到这不卫生的情况,我心中顿时起了很大反感。

在治疗室中,我又发现,病人患的是慢性糜烂性牙周炎,牙龈出血症状早已出现,不是什么“急症”。如果及早常规治疗,效果会很好,也不至于在夜深人静来急诊室。

询问中,我进一步了解到,病人是附近某高校的教授。这时,我心中的反感再也按不住了:“一位高级知识分子,连起码的口腔卫生知识都没有!有病偏偏不在白天来看,却找在深更半夜来,还把血滴得到处都是,这么不讲卫生!”

我心里只有牙齿,没有病人,自然出口大声向他训斥,并且也觉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第二天,还很得意地把这故事讲给同事们听。

虽然病人离开时,牙龈出血己完全止住。但他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走的,却不得而知了。

当年的潮流,是追求高学位,追赶出国潮,想望多奖金。这些“向往”,在实际生活中不知不觉地当作了为人处事的基础,和人生奋斗的理念,以为幸福的人生会由此而至。但事实上,人却未尝平安的味道,而“浮躁”随处可见──唉声叹气,怨天尤人。

尤其是,曾以功利主义与人相处,比如把病人只当作是一颗牙齿。如此,又如何从工作中得到生命的快乐和满足呢?如果那位老教授有机会读到本文,希望他能接受我深深的道歉!

 

 

(二)

 

五年前再次硕士毕业。这回,不仅毕业于美国东岸某名校,而且开始从事我最喜爱的专业,同时,我也已是基督徒了。

雪拉第一次来诊所的时候,只有十一岁。虽然个子高高,但身体发育不好,体形非常清瘦,真可谓皮包骨。

她脸带焦虑,手中紧握一瓶饮用水。我一开始问话,她的泪水就哗啦啦地往下流,双手把水瓶握得更紧,时不时地大口喝水,不许任何人把水瓶拿走,也根本不让我作口腔捡查。

她妈妈说:“她到每个医生那里都是这样,已经好多年了。我们都拿她没办法。让她哭,你就捡查吧。”随后我了解到,雪拉从小就经历了无数种的医学检验,包括数次的核磁共振(MRI)。所以现在她一听要到医生那里去,就开始焦虑,不睡觉,甚至全身发哆嗦。

当我与她眼神相遇的时候,我突然看到的是一位美丽而受了伤的小女孩!她似乎对我说:“我也想把牙齿矫正得漂漂亮亮,但我非常害怕,也没有安全感!你真能帮助我吗?”

是的,雪拉不是一颗牙齿!她是一位有血、有肉、有灵魂的、美丽的、但受了伤的小女孩!

我轻轻地对她说:“今天我们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看你的牙齿。你不会痛的。一切都在我的控制中。我们会好好照顾你,好吗?”她半信半疑,不情愿地流着泪张开了嘴,但双手还是紧紧地握着那瓶水。

她慢慢地进步了,并开始了治疗。约六个月之后,她脸上略带微笑,独自走进治疗室。我惊奇地看现,她每次必不可少的那瓶水,不再在她的手中了!

三年之后,治疗完成了,所有的牙套装置都该取下。那天雪拉也是一个人空手来的,脸色虽略带不安,但她掩不住的激动,却是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的。牙套取下后,她迫不及待地对着镜子,照着自已的新牙齿。她那自信开心的笑,也流进我的心。

在候诊室,我对她妈妈说:“雪拉是很漂亮的女孩!”她妈妈看着她那激动的样子,也会意地说:“是的,她很美丽!”母女俩欢欢乐乐地走出了大门。

雪拉这样慢慢地改变,由一位在诊室里很焦虑、恐惧、没有安全感、满脸泪水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位自信、快乐的小姑娘。这不就是对我工作的一种回报吗?不就是对我这个基督徒的一种祝福吗?从她的变化中,我体会到了生命的快乐和满足。

 

 

(三)

 

艾希莉很安静地坐在诊室里的牙椅上,并没有一般十八岁女孩那种青春的洋溢。她带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说话很少,用词相当简单,回答问题常常只有“是”或“不”。但她的笑看起来很单纯,听起来也很可爱。

当她笑的时候,重叠不齐的门齿一起往前跑,暴露无遗,连龈部都昭然若揭,而下颌部却烟消云散似的,与颈部皮肤融为一体。原来,艾希莉不仅有严重的智力发育障碍,还有相当严重的面颌部畸形──上牙和上颌突出,而下颌却畸小,不仅需要牙齿矫正,而且需要昂贵的颌面整形手术相配合。

和艾希莉同来的二位女性,衣着极其平凡但和蔼可亲。我对其中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说:“艾希莉的问题很复杂,需要与整形外科医生合作治疗。对自费者来讲,费用会相当昂贵。你们治疗的主要目的是什么呢?”在那瞬间,以前的那种功利主义的思维方式突然对我说:“她们会在这个有智力障碍又娇气,且没有什么前途的人身上,花那么大的代价吗?她们图什么?值得吗?”

那老人回答说:“我是她的外婆凯希。我女儿仙蒂希望艾希莉有正常人的生活。”凯希接着道:“其实,艾希莉是仙蒂所领养的,仙蒂已有两个成年孩子。艾希莉的亲生母亲是酒鬼,所以艾希莉患有一种叫胎儿酒精综合症的病。仙蒂想要艾希莉有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所以从小就领养了她。艾希莉已经做了数次的脊柱矫形手术。”

“这是真的吗?”功利主义的思维方式又对我说话了,“养儿为了防老,可她们这样做图的是什么呢?经济上又要花费这么大?真想不通!”

在与外科医生确定了合作治疗的方案后,艾希莉的治疗就开始了。我问仙蒂和凯希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们没有豪言壮语,还是那么朴实地回答着:“艾希莉很可爱,我们都非常爱她,也希望她有正常人的生活!”

看到这些朴实百姓对这么个残障弃女的爱,我的双眼变得湿湿的。我的心也深深地被她们无私的爱所打动。谁说爱一定要带有功利主义?谁说那无条件的爱不存在?

艾希莉的故事使我茅塞顿开,更理解了我那新找到的信仰的基础──那十字架上耶稣舍命的爱,不就是这样不附带任何条件,白白的给了我们?就像艾希莉一样,我确实没有做任何事配得这爱。这爱远远超过了人本能的爱,它的含义更深、更广……

不就是基督的爱,使我这个基督徒的生命,更喜乐、更满足吗?

工作几乎占去了我们生命三分之一时间。在发展事业的过程中,我们眼睛往往盯在那些“位”上──高学位、高地位、高官位,和那些“子”上──大房子、新房子、好车子、多票子。可生活却是由许许多多的小人物和小事情所组成的。忽视他们,实际上是对生命的视而不见,也失去了让自己的生命受祝福、得喜乐、享满足的机会。

 

 

作者来自大陆,现居西雅图,从事牙齿矫正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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