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的苹果

这是早熟的果子,很甜。裂开的口子,表明它熟透了;喜鹊最喜欢啄这样的苹果。

 

 

 

 

文╱那岛

 

 

 

 

信念的源头

 

那个年头,我整日都像在梦境里。站在花树下,我时常仰望花枝间斑斑驳驳的阳光。

没有谁悄悄数算父亲患黄疸性肝炎,住院半年多,花了多少钱;母亲患急性肺炎,住院半年多,花了多少钱。我们三姐妹,大的我五岁,两个双胞胎妹妹三岁。三个孩子全都托在幼稚园,这又花了多少钱。

对于穷的家庭,有一个“富”的信念: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那时,每当心里跳出这句话的时候,是酸楚多于安慰的,因为不知道那信念的源头在哪里。

多年后,每当念及“……神岂不是拣选了世上的贫穷人,叫他们在信上富足……”(《雅各书》2:5)的时候,虽然现在的我仍是穷得叮当响,但那“叮当”之声,却让我甚是喜乐。因为我知道我信的源头在哪里了。

在那段与父母先后隔离的痛苦时日里,我们家的财物像装在筛子里的水,泄漏殆尽。爸爸当兵时存的那点钱,都被病痛之手大笔一挥,一笔勾销掉了。

后来,父母在医院住不下去了,钱的阴影笼着他们,住院如坐针毡。他们都选择了同样的方略──回家“颐”养。

“神是信实的,必不叫你们受试探过于所能受的。”(《哥林多前书》10:13)

询问过医生,医生说,大人已过了传染期,孩子们可以从幼稚园接回家了。我们住进了“新家”。那家,有点苏式味道,是带“壁炉”的地板屋,紧挨着团部最大的苹果园。

 

 

驼背的老人

 

七月,肖尔布拉克的风,还时常透着凉意,夜晚扫过屋后的园地,有许多苹果落地。一大早,果园的驼背老人就赶着马车,拉着青苹果,到街上卖。见了人,马就自动停下来。

爸爸包了十几个青苹果回来,说是驼背老人硬要送的。驼背老人低声对爸爸说:“你们要吃一点,吃一点……”

我看那青苹果硬硬实实的,咬一口有点涩、酸,也有隐隐约约的甜。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水果了,这样的青苹果非常好吃。

爸爸背对着我们,僁僁嗦嗦地在妈妈的针线筐里翻拣,把那些一分一分的纸币凑了起来,凑了一毛五分钱,让我给驼背老人送去,送到他的果园里。

到了秋天,苹果熟透了,梨母果子已熟得金黄(一种梨与苹果嫁接的果子)。苹果身上有一块一块结糖的透明处。驼背老人又赶着车,在街上,在公路上走着。马车走得很慢,见了人,马就自动停下来。

一车苹果有七、八筐,每个筐子都有二、三尺高。苹果像冬天里小孩儿的脸蛋,带着红晕,很可爱;可舍得买的人并不多。几个小孩子围着马车转来转去的,囊中羞涩,也只是转转而已,解解眼谗。

驼背老人只要见我站在路边,他就会抓几个苹果,让我用衣服兜着带回家吃。

 

 

受伤的苹果

 

冬天里的苹果,果香在霜露的催逼下,飘到了园外,飘进了我们的家。我喜欢那缕缕的香气,润润的让人口里生津。

有一次,香气浓得化不开,我疑心家里就有苹果;我在屋里四处闻,一直闻到妈妈那只绿漆箱子边上;我踩着凳子,掀开箱子,就着衣服闻——衣服里果然有苹果香味!我一下掀开妈妈那件白底素花的衣服;一只又红又亮的大苹果就躺在那儿。那苹果有丝丝的红晕、带着结实的把儿。我把衣服重又掩好,箱盖复原。我知道,妈妈把它藏得严严实实,自然是爸爸更需要它了。

我坐在台阶上,望着果园出神。果园围墙的豁口处,忽地有一个小男孩悄悄溜了出来,看得出,背心里藏着苹果,鼓鼓的。果园里传出驼背老人吓唬小孩的声音,那声音是形式多于威严的。我知道老人不会追出来,因为他不愿那孩子回家挨父亲的打。

一天傍晚,散步回家的爸爸,手里居然提了一筐苹果;我凑过脸去细看,发现每个苹果都有开裂的干口子。爸爸说:“这是早熟的果子,很甜。裂开的口子,表明它熟透了;喜鹊最喜欢啄这样的苹果。”妈妈把这些苹果洗干净;爸爸慢慢地、细致地削去硬硬的裂口,递一个给我,我咬了一口,噢,真甜、真的很甜。

“爸爸,这么多苹果要多少钱?”

“一毛五分钱。”爸爸微笑着说。

原来,那几百亩的大果园,这种裂口的苹果很多,不能摘了卖。驼背老人就专门用来送给爸爸这样的病人、没有收入的人、“靠边站”的人,或是没有资格斗人的人吃。可是,爸爸总是执拗地塞给老人一毛五分钱。

那时候,我虽然没有吃到那完好鲜亮的大苹果,可那带裂口的苹果依然很甜。实际上,那是我吃到的最难忘的苹果。

现在,我真愿意做一个带裂口的苹果,带着自己的忧伤去安慰有需要的人。

 

 

作者现住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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