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踏入社会,就震惊于人类的卑鄙和丑陋,甚至着迷于贫民窟的肮脏。从自传中可看出,他对穷困、丑恶和黑暗有一种嗜好。
文/齐宏伟
想法与为人
圣经《箴言》23:7说:“因为他心怎样思量,他为人就是怎样。”英文中所说As a man thinketh, so is he,就是从这儿来的。
大概说来,思想影响行动,行动影响习惯,习惯影响性格,性格影响命运。所以,在读美国著名作家德莱塞(Theodore Dreiser,1871-1945)的自传《谈我自己》(注1)时,最吸引我的,不是德莱塞从1892到1895年,在美国好几个城市当记者的经历,而是支撑他有如此经历的思想实质。
美国思想家弗兰西斯.薛华(Francis A. Schaeffer)在How Should We Then Live《前车可鉴》(注2)中认为,西方文化兴衰最重要的线索,就是“共相”(Universals)和“殊相”(Particulars)的斗争,也就是绝对的价值和具体的个别之间的斗争。
他认为文艺复兴前后,西方逐渐脱离了绝对价值的统摄,人不再以上帝为终极真理,转而认为在封闭的人性体系内,能解决人类所有的问题。人就陷入了迷惘和焦虑,因为价值和意义都逐渐消失了,剩下的却是碎片般的现象。于是人往往走向决定论(Determinism)、行为主义(Behaviorism)和化约主义(Reductionism)。
德莱塞的自传《谈我自己》,正是“共相”和“殊相”斗争,而“殊相”最终获胜,并陷入迷惘的历程。而他思想的这一裂变历程,也延续到他所有作品。这是理解德莱塞的一把钥匙。
谁是德莱塞
德莱塞出生于美国印第安那州,家境穷困。这种穷困所带来的耻辱,是他一生抹不去的伤痕。他父母僵硬的宗教规条也令他恼火。
他没能上大学,从小就打零工。二十一岁到二十四岁期间,以记者身份辗转在芝加哥、圣路易斯、克利夫兰、匹兹堡等地,之后到纽约。
他一生艳遇不断,曾为此丢过饭碗。1900年发表《嘉莉妹妹》(Sister Carrie,1900)之后,发生过一次精神危机。
1911年出版《珍妮姑娘》(Jennie Gerhardt,1911),1915年出版了《天才》(The Genius,1915)之后,写作并陆续发表了《欲望三部曲》,即《金融家》(The Financier,1912)、《巨人》(The Titan,1914)和《斯多葛》(The Stoic,1947)。1925年出版《美国的悲剧》(An American Tragedy,1925)。三十年代,他已成为享有盛誉的社会活动家,思想上一度左倾。不过他的思想比较矛盾和混杂,晚年有神秘主义的倾向。
他的传记《谈我自己》,就是他二十一岁到二十四岁在各地当记者的经历。这正是他思想激烈动荡和成形的时期。
他刚踏入社会,就震惊于人类的卑鄙和丑陋,甚至着迷于贫民窟的肮脏。从自传中可看出,他对穷困、丑恶和黑暗有一种嗜好。其实这正是源于要否定上帝:上帝怎么会宽容魔鬼,把这个世界弄得如此糟糕?于是,事实之夜淹没了价值之光。
“这个新闻工作者的天地,相当扩大了我的视野,最终把我从道学家和宗教家的疑虑中解放出来了。”(注3)从此,在德莱塞内心的上帝消失了;随即,永恒的道德观和区分善恶的标准模糊了,敬畏上帝的审判观解体了。
德莱塞一边否定上帝,一边肯定人的性欲、物欲和成功欲。为了实现它们,可以不择手段,这和道德、上帝无关。在自传中,他甚至强调,连酗酒也和道德无关。他说,胆小的人,品尝不到生活的乐趣;胆大的人,才会豪饮生活的美酒。这是生活的必然和大自然的法则。
所以,德莱塞在传记中,坦露了自己对多位女性永不餍足的肉欲、对金钱的狂热(甚至偷盗),和对成功的渴求。他认为是社会而不是上帝,才能给他提供这一切机会,使他在这个大舞台上逐猎争雄。
但社会是一个“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战场,是一个魔鬼。对这个魔鬼,他爱恨交加,时常陷在自大和自卑交错的漩涡里。生活忽而值得热爱和拥抱,忽而又“冷酷无情、令人悲伤”。
德莱塞津津有味地讲述,在《环球民主党人报》工作时,曾对别人保证,绝不会把对方说的话发表在报纸上。但一转眼回到报社,就写下登出来,在政治上把那人毁了。他知道自己不公正,但仍洋洋得意。这就是德莱塞在社会这所大学,所学到的法则。
沮丧的结束
正是摆脱了上帝之后的空虚和彷徨,或说堕落而不必自责的需要,使德莱塞接受了巴尔扎克笔下的人物和达尔文的进化论。巴尔扎克笔下人物赤裸裸的情欲和物欲,点燃了德莱塞,他认为巴尔扎克是在写他啊!
“这时候,我一直跟吕西安乘车到巴黎去,跟他的情妇在一块儿;又跟拉斯蒂涅一块儿向纽沁根夫人求爱,同时默想着跟拉斐尔自动收缩皮肤所引起的反感;又沉思着他跟高里奥所受的痛苦,以及与玛奈弗夫人一起实习骇人听闻的‘娼妓技艺’。
“有四五个月,我一直跟着巴尔扎克、巴尔扎克的人物、他的见解,和他的城市一块儿吃饭、睡觉、做梦和生活。”(注4)
接着,德莱塞又发现了赫胥黎和斯宾塞的社会进化论学说,脑子里残留的天主教教义消失殆尽,他以科学至上的名义处决了圣经。
只是,上帝在德莱塞脑海中消失之后,也引起极大震动,带来可怕的空虚──人居然被分解成了宇宙中“一个极小的斑点”,成了一个更大力量中的原子。人只不过是一些化学成分的强迫作用而已。“人类是一种过程,不是设计出来的,也不是创造出来的,而且还是一种蒙受到恶劣和粗心大意驱策的过程。”(注5)
非常吊诡(Paradox)的是:社会进化论作为一种人本主义(Humanism)思潮,虽然否定了创造论,把人放在宇宙的中心,似乎提高了人的地位,但同时也把人放置在一个无情冷漠的大漠中,使人被机缘、巧合、时间、环境支配,社会似乎真成了魔鬼弄人的战场,人成了巨大的社会机器的一粒微尘,人就消失了。
正如薛华指出的,当价值、意义和自由,是人凭自己的理性来决断时,人没有绝对价值和标准,就会反叛社会,进而被社会淹没;价值、意义和自由就会被消解,人就陷在焦虑和绝望中(注6)。
《谈我自己》就非常生动地揭示了德莱塞价值感丧失之后的绝望、沮丧和焦躁不宁。到最后,他否定了自己四年新闻工作的价值,非常失望地走出了报社,发誓此后永远不会再踏进新闻界。全书就在这种沮丧中结束。
海氏的呼吁
人成了环境的产物,但又不甘心失去自由,渴望挣脱环境的束缚,却难免走向失败。这是德莱塞以后在他作品中一再探讨的问题。
《嘉莉妹妹》中,嘉莉妹妹从乡下来到芝加哥,越无耻爬得越高,成为一个走红的戏剧演员。道德和良心成了多余的摆设,在赤裸裸的生存法则面前,成功的就是合理的。上帝不存在了,绝对价值消失了。
后来在《欲望三部曲》中,就没有这么乐观了。主人公观察鱼缸里鱼儿的斗争,发现“大鱼吃小鱼”,从此这种生存哲学,就成为一生奋斗往上爬的基础。虽有成功却以失败告终,最后孤伶伶死在旅馆中。
到了《美国的悲剧》,德莱塞已发现人不可能战胜环境。不管挣扎和奋斗得多么努力,最后还是被社会吞噬。到这里,德莱塞已陷入了彻底的迷惘和沮丧。
这正是进化论所带来的决定论、化约主义的困境。人的生活和环境有关,但却不可能化约为遗传、欲望、物质、金钱、学历、地位等环境因素。失去了绝对价值观,也就失去了自由的根基,于是产生严重的裂变和绝望,这是二十世纪的人本困境。
没有绝对价值的惠临,人日益被社会、技术,或冲动、情欲所控制、操纵,无所谓对错,内在自由也便无从实现。海德格尔呼吁说:只还有一个上帝能救渡我们。德莱塞晚年,否定了一度信奉过的共产思想而走向神秘主义,是不是也和海德格尔的呼吁有关?
注:
- Theodore Dreiser, A Book About myself, 1992.(德莱塞:《谈我自己》,主万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
- Francis A Schaeffer,How Should We Then Live:The Rise and Decline of Western Thought and Culture, Fleming H. Revell.(薛华:《前车可鉴》,香港宣道出版社。)
- 同1,第74页。
- 同1,第455-456页。
- 同1,第506页。
- 同2,第10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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