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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藏/施玮

文╱施玮

睡眠也是一种死亡,承载睡眠的床是婚床也是墓床。

我的床前有个神秘的入口,可以进入时空的自由。我总是躲进去与“他”见面,领略爱情与生死。

这个秘密从一个正午开始。

正午,总是我神经最放松的时段,因惧怕而蜷缩的肉体与灵魂,都被分外炽烈的阳光融开。

在世界的某块高地上,我有一个几乎是巨大的卧室。卧室里的窗总是在天色将晚的时候,被严严地遮上。一层乳白色的严密的百页窗,对着缓缓袭来的夜,然后是一层厚厚的、拖到地的墨绿色窗帘。它繁复的花边塞满了每一个可能的缝隙,像是故乡石板间的一丛丛茂密的青苔,墨黑墨黑地遮盖着。

我总是在上午十点到十一点之间,怀着对阳光确凿的信心打开窗帘。在强烈的物质性的光下久久充电,然后奋力起床,奋力开始新的一天。

其实,我的年龄并没有老到需要惧怕死亡,但每一次睡眠对我来说都好像是一次埋葬,一次放弃,一次躲藏。“入眠”与“醒来”就格外严峻地需求着勇气。我无法理解那些无需躲藏的人,他们的自信总是让我黯然神伤。“睡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避难所。为此,我感激那个赐人睡眠的上帝。然而,睡眠的盾牌常常被“梦”刺破,且有一个“醒”让它归为虚无。

那天也是一样,我终于无可推诿地“醒”了,面对着自己一切的存在和一切的记忆。手在层层叠叠的绿花被子下,轻轻触碰了一下我这个存在,无由的沮丧就从破口处流出,汩汩地流。阳光隔着被子稳重地面对它们,一缕一缕地吸干。我感受着权力所展现的稳操胜券,静静地等到一切都平衡后,才掀开被子,看了看自己的生命。不明白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变得没有意义了。失去了激情的美丽毫不真实地呈现着,厌倦着。

那天,我没有从床的侧面下床,而是一直向床脚溜下去。我对着床脚处格外耀眼的光说,把我吸进去吧!这偶然的却又是不寻常的举动,为“他”打开了一扇门。当我的双脚没入白色地毯时,我看到了窗外投来的山的影子。紫色的光晕在膝下流动、漫涌,似乎是另一个世界。我的脚在我看不见的那个世界里,被温暖地揉搓、洗涤,使我有了想哭的心,以至整个人如一滴泪般落下去。

落进那个光罩后,世界就无尽地在四周扩大。一种单纯的扩展,好像展开一幅立体的画卷。但它的无限却并不使你觉得自己渺小。风好像是草原上的风,空气中飘荡着喜悦的花粉。

这时,我看见了他。仿佛自旷古以来他就在那里,一直等着与我会面。他的形态是陌生的,而他的气息却似乎是我灵魂最为熟悉的。他站在一个不高的山坡上,穿着白衣。四方的风烈烈地吹过去,却在他周围一尺之外落下。那些风一落地就杳无痕迹了。只有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头垂向我,但因着白衣的光,而不能看清他的面目。我很想让他坐下来,以便看一看他的眼睛,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远处,似乎有一些很熟悉的事物沉默着,隐约感到自己往昔的生命好像毕卡索的画,在遥远的地方跃跃欲试却无法近前。回头看他的时候,他仍然站着,和我所见过的每一个男人都不同。他的双手没在垂下的袖口里,双脚掩在枯绿相间的草叶中。在他的沉静中弥漫着无法描述的爱情,我却感到难以与他相亲,唯有饥渴地恋慕他隐藏着的手与足。

这样与他相对站着,感到自己前半生骨子里的寻寻觅觅都立在对面。他的站立竟如此神奇地净化了我的时空,包括往昔,包括现在,甚至包括未来。我颤抖如风中之花,不知道该飘散还是持守。他的温柔,汪洋一般地阻隔了思维之蹄。

我被那光吹动,几乎要失去自己。很多的苹果从我灵魂上空落下来,鲜艳而完美,但却带来一种可怕的震动。当那一直盼望的破碎与消亡将临时,我竟本能地回护着自己的存在,虽然我清楚它的丑陋并且早己厌恶它。

“怀疑”、“逃避”、“叛逆”,三个幽灵从我灵魂黑暗的、无声的犄角窜出,身影如同蓝色的火焰。他们或尖厉、或凄怨地嚎叫着,狂烈奔逃。撞在我的背脊上,“怦怦”地响。身体因此向后跌倒,从山坡上滚下去。随着我的滚动,山坡似乎在无声地向下延伸,永无止境,一直向着地狱。

我在通向地狱的斜坡上翻滚,由惊慌的挣扎而至平静的放任。愤恨与自怜像些细小的红蚯蚓不断从血管里钻出来,心因贫血而苍白。

他却比“真实”更为清晰地站在我灵魂的坡顶。眼睛看着我,好像我仍在母腹之中。时空都在他的眸子里凝固,如同一些纯洁的花瓣。他的手仍隐在垂下的袖子里,姿态仿佛一个仆人,静候着。

我想像着他的手,长而柔软的十指,骨节清晰而坚定,此刻都弯曲地卧在掌中,好像生命卧在宇宙中。有一道光如亘古未有的闪电,正在那掌中细微地喘息。

天宇寂静无声,往昔与未来寂静无声。

想着他掌中的那道光,我渐趋平静,宛如进入天堂。

滚落停止在一片鲜花盛开的草坪上,但那些花萎靡地褪了色,好像是一张洗得发白的旧花床单。面前有一幢房子,是我梦中屋居的样子,白色的木屋,有前廊,廊中一张双人的吊椅,铺着淡绿花的垫子。

望着这屋子的时候,莫名的惧怕让眼睛几乎要失明,但又不可思议地获得一种超越物质的视力。我看到房子的地下深处布满翻滚腾烟的岩浆,一些冷酷的笑声正栖歇在白木屋顶的四檐,使得那本该温暖的白木斜顶,显出冷嗖嗖的危机感。

我坐在那张旧花床单上不敢移动,好像是我八岁时的样子。床单下的两层旧棉絮中藏着一个习字本,那是我的“变天账”。父亲正在命令我离开那张床,和每次命令我时一样,他不发出高声。总是那张毫无血色,蜡黄泛白的脸,看不见其他的五官,只有两只盯着我的眼睛呈现着比土色更深的黄褐色,并布满了隐约的红丝。

母亲站在遥远处不明白地看着这一切,她和许多人一样永远对我的抵抗迷惑不解。我在八岁的时候独力奋战着,希望不伤害别人,也不被伤害。但命运吞没了我,它吞没了我的愿望也吞没了我的努力。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命运的残酷,它不停地审判我,并定我的罪,让我无法躲避自己所有的失败。

在八岁的那个下午,我的一件罪证正在父亲的手中被翻阅。母亲在门外的两棵树间晒棉垫,旧花床单像一张暂时弃用的面具被扔在木盘里。污黄、赤裸的棉絮挂在绳子上,完全挡住了照进屋里的阳光。我的眼睛紧紧盯着棉絮上的一个小破洞,那里透出的光令我一遍遍想像着自己是只小小的飞蛾。

父亲坐在他惯常坐的藤椅里,逐条看着八岁的我所记录的他的劣迹暴行。我躲在床脚更深的黑影里,跟着他一页页地回忆,看是否有记录不实之处。每发现一处夸张,都忐忑地准备着辩白,但父亲总是一言不发。

在那一刻,就在我八岁的那一刻,我明白了死亡,明白了它的毫无价值。当泥土掩盖了你的脸面,当死亡掩盖了你的时空,你的劣迹、罪证仍昭然若揭。它们是无法被“死亡”掩蔽的,只会比你活着时更踊跃地揭露你,甚至抹杀了你行“罪”时的隐约之“善”。从此我一生都不屑于“自杀”。“死亡就是消亡,就是一了百了”,这自欺欺人的说法不能诱惑我,也无法安慰我。

那个下午以后,父亲没有再提起过本子上所记的事,也就没有给我一个辩白的机会。当我成年以后,母亲有几次做笑谈提起,但他都走开去。父亲以一生的沉默定了我一生的罪。于是,我一生都是个“仇恨者”与“说谎者”。从八岁那年起我就在四处躲藏,躲避我身上的罪,但却不能。

棉絮破洞口的光经常出现在我的黑暗的梦中,生命的本能使我感到它对于我有着重要的含义。但我用了二十八年的时间来思考它,却不能明白。

躲藏。躲藏。我一直在黑暗里寻找更黑暗的角落躲藏,宇宙的良心却把我赖以生存的黑暗照亮。八岁时我的仇恨、我的控告、我的谎言,都上天入地跟着我,好像我的影子。我一直在找那个有白光的洞口,渴望躲进去离开我的影子。

坐在花草黯淡的地上,想着刚才那个穿白衣的男子。虽然他的眼神暖和平易得好像午日,但他的完美与圣洁使我不能靠近。我坐在与我适宜的地上哭泣着上空的他,渴望看见他白衣里的手足,渴望那上面有些细微的伤痕来认同我的残破。

他却在这时向我走过来,好像洞口的光走过来,令我生出干渴的感觉。

我的灵魂曾经在二根竹签上发干、凝固。姑苏钮家巷的石板路也在那一刻干枯,和我的灵魂一起失去了滋润的青绿,凝固成死鱼眼似的白,好像多年以后我在高原看到的那些白骨。刚才它还是一些金黄色的糖稀,在阳光下被二根竹签诗意地缠绵,仿佛美丽的希望缠绵在生命里。但倾刻间,它就脱离出阳光,独自干凝在一句定论中医药。

“只知道吃。”

父亲是怎样走过身边的,我不知道。只知道白骨似的石板路像是未干的水泥地,被踩上了一个个脚印,干了。一张张同样形状的嘴,开合着。“只知道吃”,仿佛一道咒语,定了我一生的目的。

从此我知道语言的可怕,它同样是你无法躲避的。

“你在哪里?”白衣人蹲在我的身边问我。他衣衫的白光使我像在云雾中,我大口地喝着云雾里的水气。

“我在哪里?我不在这里吗?”

这时,我在他河水般的白光中,看到自己一直站在钮家巷的石板路上,两只短短的小手臂高举着竹签,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那竹签上干枯凝固的糖稀。那种执着是我所陌生又熟悉的。但我多年以来都不敢认同这执着,好像一旦认同,自己就会融成捧泪水从指缝里流去。然而此刻白衣男子的存在给了我安全的感觉,我躲在他的光所形成的坚固又透明的堡垒中,观看并讨论自己的生命。

“我是在等吗?”

“是在等!”

“等什么?”

“等你的灵魂被光融化。”

“融化?我固执于融化?”

“不!你固执于甜蜜和灿烂。”

“我不认为我有信心。我一生都只是在随波逐流中做些瞬间即逝的幻想,这个相信阳光的女孩不是我。”

“是你!你一直相信你的灵魂会重新流动!一直相信它的灿烂与甜蜜。”

我转身背对着他,觉得自己好像三月河面上的冰层,一些破裂的声音令我紧张又兴奋。但我马上又想到了父亲,重又面对着他轻蔑的沉默。父亲的眼神、父亲的话,一层层漆黑的铁门与栅栏。

我透过”父亲”的重重囚禁看白衣人,他就像那个去吻睡美人的王子,贴近着囚在死亡与黑暗中的人。只是他的贴近是这样的困难,并不像童话里的浪漫。

最后我看见了那根伸进门孔来的手指,指尖滴着血。那血,香如没药。

我努力地凑近那根手指,渴望它能触遍我的每一个伤痕。但我始终不敢开门,因为我相信这是一道无法打开的门,甚至也相信“爱”是虚妄的且遥不可及,相信一切的美丽与希望都是糖衣炮弹。

隔着虚掩的纱门,我看见父亲坐在一张白色的藤椅上,旧漆已经斑驳脱落,露出藤的本色。只是那藤的颜色因长期被闷在白漆里,早己失去了生命的活跃。我的眼睛迅速地掠过他们落在屋角的一台老式收音机上。我看见一些响亮、热烈、阳光似的声音被囚在里面。

父亲并不看一眼走进屋子的我,他的目光向着前面,越过一张似乎从来无人睡过的单人床,望向空茫。他的整个存在都在要求着肃静,而这死一般的沉静正是他权威的宝座。

我谨慎而又顽强地向那个五斗柜上的小囚笼移动着,努力不带动四周的空气。父亲纹丝不动,我却很难涉越他投在身后淡淡的影子。灵魂先于肉体跨入了他的阴影,像个冒险越狱的囚犯。

……

并不知道自己匍匐地爬行了多久,只因他喉头无声地一次移动,我就被冰冻在他背后的黑暗里,好像童话中被巫术之杖点了一样。

很久。久远得让我以为,自己就是这么一块无生命的冰石。

这时,我看见一双干干净净的赤足走过来,脚指、脚弓、脚跟,脚背隐约的筋脉,和灵巧坚韧的踝骨,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散发着谦卑而圣洁的光。有两朵血红色的花,洞穿他的脚掌。他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朵血红的伞形花。

我没有抬头去看他是谁,但他没药的芳香使我在黑暗里敢于流泪。泪水如火般烧裂冰块,枯骨在他的气息中滋生着血肉。“爱情”如牧羊人般把我一生的泪水,一生的寻寻觅觅,都归拢来。

他拉起我手的时候,我碰着了他掌上的那个洞,流动的血是这样熟悉,悲苦也是这样的熟悉,好像我一生的泪都被收藏在他的伤里、血里。他拉着我的手从父亲的身后走过去,十分轻易地来到那台收音机前。可是我的手却抬不起来,父亲的意愿压在我的肩背上,已经埋葬了我。

我的手指深深地躲进他掌中的创洞里,灵魂也藏入那深处。因我的进入,他已经收口的伤处又渗出血汁,替代我的心哭泣。这哭泣暖暖地涌入我的灵魂。我感受着他的疼痛,又感受着那疼痛给我带来的安全。

突然,一种生命的音响从背后爆烈开来,是那样的响彻云霄,是那样的光耀激荡,它替代我歌唱,连温柔也明亮得熠熠生辉。我看着父亲和他的藤椅分崩离析,一起消散在光和音乐里,杳无痕迹。

而“我”好像也归为无有。只有一个躲在“他”血里的灵魂,被他孕育着。那陌生又熟悉的伤口,是新生命的子宫。

一场又一场的阵痛,“他”的血肉不断地挤压着我,直到把我生出。

我被倒提着拍打,以至发出极宏亮的呼喊。真正的父亲站在我面前,他的生命如轻风般随着我的呼吸在整个身体与心灵中安稳地循徊着。而他的注视,情意绵绵地布满了我周身繁细的大小血管,持续着永不止息的低语。

作者来自中国大陆,现居美国新墨西哥州阿尔伯克基市(Albuquerq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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