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无法把1840年坚船利炮的咆啸和随之一拥而进的鸦片,与这张热情坦荡的笑脸谐调起来。
文╱王琨
坦荡笑颜
“欢迎,欢迎!我叫尼克(Nick)……”
刚一进门,尼克那一双厚厚的大手,随着一阵洪亮的大嗓门,就把我的双手紧紧地抓住了。
屋里坐满了人,清一色的中国人。一张张年轻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几句寒喧之后,就开始了英文阅读会话课。我刚到美国一个月,不是太听得懂。云里雾里的,一个半小时就过去了。
课上讲的是什么,基本没记住,只是尼克那热情、坦荡的笑容,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这种笑容对于我来说,已经相当地陌生了。从童年的梦境被文革的叫声、骂声、打声,后来是枪声、炮声打破之后,我记得父亲的脸上几乎就没有什么过笑容。
那一年哥哥手臂上挂上了一个大红的造反袖章,跟着人斗了“走资派”回来之后,立刻就被军人出身的父亲五花大绑,捆在一颗大树上狠狠地抽打。“老子毙了你这个造反派!”等摸了半天也没摸到那把“五四式”小手枪之后(早被没收了),老头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也起不来。
后来父亲被送去了干校种田,哥哥和八岁的弟弟到了山西老家大寨,啃冻得死铁死铁的高粱玉米窝头。妈妈经常去乡下工作,我就自由自在地到处看人家的各种脸色。笑脸对于我,就像在那年头吃肉叫“打牙祭”一样,极为稀少。
文革以后,上了大学;毕业后进了研究所。见到的人也都仿佛是挂满了面具。到了六四之后,更不要说坦诚的关系,就是真心话,也难听到几句。
尼克已经六十五岁了。自从从邮局退休,这五年多的时间,风雨无阻,每个周二晚七点半,教会的这幢小楼的灯就亮了。他和老伴玛丽(Mary)在这里迎来送往,教了一批又一批的中国学生、学者和他们的家人;送走了一批一批自觉得英文可以应付得过去,可以花更大的力气去拼搏的中国人。
那一天,我不太能明白。我实在无法把1840年坚船利炮的咆啸和随之一拥而进的鸦片,与这张热情坦荡的笑脸谐调起来;我实在无法把圆明园的断壁残垣、不平等条约,与他们夫妇多年无私无怨的奉献谐调起来。
“得马”背后
Syracuse(美国纽约上州一大学城,中国人称为雪城),是出了名的雪城,一年有六个月是在冰天雪地之中(有一年雪下得很大,把门窗都堵住了)。即使是这样,一年五十二周,有四十八周这小楼里,都是充满了欢笑,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洋泾滨英语。
就像尼克与玛丽每周必到一样,我和许多中国人也几乎每周都去。但是,圣经的话对我却有着极大的挑战性。譬如说“要爱你的仇敌”,这怎么可能呢?在我幼年的时候,曾看见一个坏蛋,把我父亲从广场的高台上踢下去。我怎么能爱他?
还有那个人事处长,是他让我们夫妻分居两地,即使在我那只有两个月大的女儿重病之际,也不让我去团聚,照顾她们。我要不是神经出了问题,怎么可能爱他?
尼克没有多少理论,他只是一遍遍地带着大家读,讲解不懂的单词。偶尔用平谈的语调做一些简单的解释。碰到很困难的问题,譬如“万事都互相效力,叫爱神的人得益处”,有人问,鸦片战争也是“万事都互相效力”?他就笑笑说,我凭信心领受。
周二是英文圣经课。周三上午,尼克和玛丽又忙着与同伴一起去准备饭菜;中午时分到雪城大学,为外国学生、学者们提供免费午餐。
吃饭的时候,一位讲员就开始一个短讲。有时候讲人生,有时候讲圣经。我听着听着当然就产生了疑问。顺着一个一个的问题往前走,我发现有时候能明白,有时候就被卡住了。
譬如说“万事互相效力”,“要得到生命的,就必失去生命”……这实在不是我的理性所能通过的。可奇怪的是,这种看似矛盾的话语,对我却有着极大的吸引力。催逼我去听,去思考。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塞翁失马”。我们祖宗的这句话,不是与耶稣的话很相像吗?我们懂吗?从那个故事,我们好像懂了:从“失马”到“得马”不是一个偶然。但我们明白那使“塞翁失马”成为福气的背后的力量吗?
没有!我们就似是而非地停在那里了。更奇怪的是,我们把祖宗说的“塞翁失马”,当作智慧来接受,却断然拒绝耶稣的“万事都互相效力”。
又如,“无为而无所不为”。我们谁也没有置疑过这句至理名言。可是人“无为”之后,怎么会“无所不为”呢?为什么我们的理性也有双重标准?
这时候我觉得我的理性走到了极限,或者说用错了地方。多年的逻辑训练、科学教育,使我们以为逻辑与科学是无所不能的。我们掉到一个“井里”,只看到井口大的天。我们这多年所受到的、许多人所得不到的高等教育,反倒应了我们祖先所说的一句话:“福兮祸所伏”了。难怪帕斯卡要说:“我不能原谅(近代理性主义者)笛卡尔。”
你能用理性去解释爱吗?譬如那位在大饥荒中没有奶水的母亲,面对快饿死的婴孩,她用瓦片割破奶头,用自己的血去喂养孩子;又如年复一年,义务帮助离乡背井的中国人学英语,每周三为他们提供免费午餐的尼克夫妇……
可见,在这个“井里”,我们失去了人性中的单纯,失去了对爱、对真理的领悟能力。
那么这个在“塞翁失马”中使祸变福,又使福变祸的力量是什么?这个力量的主宰是谁呢?“万事互相效力”的后半句是“叫爱神的人得益处”。这是关键。“神”是这整句话的重心。他是“万事”背后的主宰。
如此,当人“无为”的时候,也就是当人放弃自己,放弃以一己之私固执己见的时候,神就开始工作,事情就有最好的结果。这不是人利己的“有为”的结果,而是神用他广博的爱,去恩泽他儿女的“无所不为”。
这样说来,要得到生命的,就必先丧失生命。失去的是那只知利己的,渺小的,必死的生命。当抛弃这必死的生命时,一个新的生命,就诞生了。
离别时刻
尼克的英语班是人来人往。老的人不断地走了,有的是毕业了,有的是觉得不再需要这个拐杖了。来的则都一样,都是初到异国他乡,到了这个自由得想找个人来管你都找不到的地方,因为要学语言,因为这里有温暖,有无条件的爱,走了进来。
有的人来了,有的人走了。人来的时候都是两手空空地来的;走的时候,有人是因为找到了工作。有的人则是带着对真理的认识,欢欢喜喜地走了。尼克和玛丽,这对年老的夫妇,就这样年年欢欢喜喜地撒种,不问收成。
1993年的初春,尼克病了,是癌症。一年之后,尼克过世了。不久我们离开了雪城。我们是空空而来的,走的时候心里却装满了爱,装满了对真理的认识,丰丰富富地走了。
临行前,我们一家三口去看望了玛丽。玛丽很高兴,专门为我女儿准备了一本圣经故事剪纸本。我女儿的英语名字叫Jennifer(珍妮弗),是玛丽起的,意思是“神所喜悦的女孩”。丈夫刚去世,玛丽显得有些苍老。可情绪还不错,给我女儿讲了剪纸本上的圣经故事。
离别总是难的,特别是与玛丽的离别。如今她只是单身一人了。但她说,在天父那里,我们还会再见的,还会见到尼克的。
我相信。
作者来自云南,为电脑工程师,现住美国新泽西州。
发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