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为即将回到熟悉的生活而感到安慰:我又能夹着高档文件包,出入在岗哨林立的政府大院,我又能听到人们时时不断的汇报、请示和吹捧,我又拿着免费的小巧琳珑的手机到处吆喝,那即将重逢的灯红酒绿、笑脸相迎,让我心里洋溢着”鸡头”的美意。
文/钱志群
省府得志
时下,做美国梦的中国人仍然很多,但我是例外。国内优越的地位足够我享用,天天陪着省领导,有人请示,有人汇报,有人拍马屁,有人请吃喝,出门有警车开道,到哪都有笑脸相迎,办事八面灵通,整天衣冠楚楚,处处风光。
在一个六千多万人口的大省,能有几人整天围着省长转,时不时还能见到中央领导同志?那些只能在电视新闻上看到省领导的亲戚朋友同学邻居们,只要和他们说一点省府大院和官场上的新闻轶事,就能让他们侧耳聆听,新鲜半天,有的还投来钦佩甚至崇拜的目光。
我能有今天,能说容易吗?当然是孜孜奋斗的结果。也没数过,洒下多少汗水,染了几茬鬓发。我的太太也在廿八岁时就被破格提为大学副教授,并作为全省大学骨干教师培养,享受一定的、令同行们羡慕的政策。
正当我们过着得意洋洋的生活时,一个意外的机会,让我太太赴美国一所大学访问讲学。一年里,她在越来越频繁的越洋电话中,劝我赴美。她哭过、吵过,也不知道她那边究竟电话费花了多少美金。
无奈,我持着去香港出差的因公护照,到上海大使馆门前,起大早、排长队、碰运气。因护照性质不对,自然吃了洋人的”闭门羹”。
回来的路上,满脑子就是中国那句千年古话:”宁当鸡头,不当凤尾”。你不给我签证正好,我还懒得请私假到美国探亲,免得影响我的政界前程。这样一来,已在美国考取博士生资格的太太,只好带着遗憾打道回府。
没想到,一年后,组织上派我赴另一地方,协助一位从中央下到我省某市的新市长。我和太太又重新过起了”牛郎织女”的分居生活。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两载,组织上的事很难说,不知何时是尽头。
太太在家心绪不宁,好几次徘徊在国际航班售票口,问两句,转两圈,续着她的美国梦。
她的美国导师仍然给她保留着学籍,她终于忍不住告诉我,反正是分居,不如分得更远些。就这样,她把女儿送回娘家,再次含泪道别,踏上了留学美国的航程。她这一走,让我在外地的夜晚,又多了一份愁绪和思考。
转眼间过去三个月,整个世界都在为到来的廿一世纪而兴奋,妻子也于元旦赶回国与我们团聚。短暂的团聚后,又牵着女儿稚嫩手,双双与我挥别。从此,我无形中走到了人生抉择的十字路口。
寂寞美国
后来家庭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越洋电话。但电话毕竟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久了,我的心也飘忽起来,时时不宁。太太在美国太累了,免不了在电话里发些怨言,叙起不愉快的事,或者问些拿不定主意的问题。女儿在电话时总是千篇一律的稚嫩声:”爸爸,我想你。”
这种爱与烦交织的电话,怎能让我安心工作?报喜电话让我兴奋半天,报忧电话让我烦闷一天。等我有什么话要回她们、不吐不快时,又不方便打国际长途。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度过。终于,我也顾不了什么前程,于9月份办了因私护照,请了三个月长假赶去美国。
踏上美国土地,一切都很新鲜,蓝蓝的天、白白的云、青青的草地、多彩的枫树,还有那新颖的建筑和似乎永不停息的车流。可是新鲜没几天,我就感到了无聊。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除了太太的一些朋友宴请我们之外,多半时间从早到晚,我独自闷在屋里。
每天一大早,太太和孩子都到各自的学校去。和她们道别后,我趴在拣来的桌子上学两句英语,写一段日记,躺到破沙发上看一会儿电视,除了剧中人的笑声,什么也听不懂。有时,脸贴在窗口,默默地观察着小松鼠,怎样在草坪上东张西望找食吃,怎样在树上爬上又爬下。
最烦的算是电话,铃声一响,我”Hello”一句,再就是”Sorry”,最后就是”Bye,Bye”,就三部曲。电话又不能关,因为太太还偷偷打回两个电话。有时聊两句,有时就是”冰箱上边还有冻肉”之类的吩咐。
那段时光,幸好还有中国教会,三天两头陪太太和孩子去那里滥竽充数唱一些赞美歌,时不时用哲学的眼光,问两句圣经上的问题。在那里,我能讲中文,能沟通,又能得到教会的兄弟姐妹们热情的话语和温暖的问候。
我认识了主,也认识了天父,这时我已经超假一个月了。与妻女道别,看着她们泪水涟涟,我也是双眼模糊,肝肠寸断。当我在回国的飞机上想她们想累了时,我又为即将回到熟悉的生活而感到安慰:我又能夹着高档文件包,出入在岗哨林立的政府大院,我又能听到人们时时不断的汇报、请示和吹捧,我又拿着免费的小巧琳珑的手机到处吆喝,那即将重逢的灯红酒绿、笑脸相迎,让我心里洋溢着”鸡头”的美意。
圣经我读得不多,但此时我忽然想起,神不喜欢人酗酒,于是我提醒自已,回国后不能再推杯换盏了。
心不平衡
后来,神听了我和太太苦苦祷告,又赐我们一个儿子,但我仍无心留美。我总是每隔半年看望他们一次,两年间来来去去,成了”空中飞人”。”宁当鸡头,不当凤尾”的古训总是激励着我。
每趟来美国,我最不喜欢教会众多兄弟姐妹,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地问:”你们怎么打算的?”虽然是关心,但我回答不了这个难题。我知道主不喜欢夫妻总是分居,但是路在哪里呢,来美国就会成为”凤尾”,就得天天和”凤头”、”凤身”生活在一起,就得寄人篱下,就得去学英语,就得去找饭吃。又要重新吃二茬苦,受二茬罪。我已人到四十,在美国实在是前路渺茫。
探亲期间,每遇到一件不愉快的事,我就心不平衡,恨不得立马回国。比如,去办考驾照登记手续,那个窗口里的美国妇女,一边与隔壁的同事闲悠悠地说着话,一边说我这个不行,那个不对。跑了几趟,你解释,人家不理。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气的是自己。
有时我就怨太太,是她把我引到这人生的十字路口,抉择两难。留美国,一千个不甘心,让太太中途停学,又于心不忍。女儿渐渐忘了中文,又喜欢上了美国……
教会的兄弟姐妹,也体谅我家的难处。教会的祷告单上都少不了一条,即为我们家前面的方向祷告。时间久了,我和太太都感到过意不去,为自己的优柔寡断而惭愧。
我也和太太在家中不停地祷告,有时越想越糊涂,就赌气不陪太太祷告,甚至埋怨神不快快给我们明确的引导。于是我们一家,还总是过着那笑脸相聚、含泪相别的跨洋生活。
逆向思考
第四趟来美国,我们终于下定决心,举家回国,并从网上与杭州一所高校取得联系。校长喜出望外,来过几次国际长途,口头答应了各项优惠条件。不管这条路对不对,我们毕竟不是遥遥无期地十字路口转悠、苦恼,我们家的天空似乎由阴转晴。
太太需要留在美国提前赶完博士论文,女儿也需要待到学期结束,于是我肩负使命,先回国做各项准备工作。一到杭州,就受到校方几位负责人的热情接待。我提出的各项要求,也得到圆满答覆。接着,我参观了他们美丽的校园,以及女儿将要去的当地最好的小学。最后,盛情难却,又跟着他们到一家四星酒店,美美地饱餐了一顿久违的中国饭菜。
那远道而来接我的专车、那贵宾一样的礼遇、那星级酒店的出没,让我再次比较出中国生活的自在,有种主人的感觉。
然而,连我自已也没想到,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一回到单位,一回到熟悉的圈子,却渐渐有了一种陌生感,对以前许许多多习以为常的事,开始有了逆向的思考。神的话语不时让我儆醒,时常有种犯罪的感觉伴随着我。
当人们用公款不厌其烦地请我赴宴时,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爽快;当人们推杯换盏以满口荤话作下酒料时,我再也无法一起哈哈大笑;当我代拟或者修改别人代拟的省领导讲话稿时,不再敢随便对我不熟悉的问题加进个人的想像;当陪同领导外出,看着那不停鸣叫的开道警车时,不再有种自豪感;就连交警主动要为我办理驾照年审,我也觉得不该利用任何职权……
在数不清的小事上,似乎都有一种新的规范、新的约束。”我先前以为与我有益的,我现在因基督都当作有损的。”(《腓立比书》3:7)我尽量不把晚上的时光泡在茶楼酒馆。虽然同事觉得我有些蹊跷,下级觉得我开始清高,我还是努力待家里,看看圣经,学学英语,打打国际长途,洗洗泡了两天的衣服。偶尔雅兴大发,或许是打发孤独,还练练国画。
一人待在三室一厅的房子里,灯光下形影相吊,时常有种空荡荡的感觉,心飞向遥远的美国,总有牵挂。太太带着两个孩子在那,又要赶写毕业论文,该是度日如年吧?
有时太太让病中的儿子,在电话里用稚嫩的声音学喊爸爸,女儿也在一旁亮着嗓子教他时,我不禁潸然泪下。我觉得我不配是个丈夫,不配是个父亲。太太和孩子都喜欢留在那儿,我却为了我那世俗的风光,硬要把他们往回拽。
有几次,我躺在床上突然闪现一种恐惧:要是我明天不在这世上,不就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再也看不到他们了吗?我又怎能弥补我那份应尽而未尽的夫爱、父爱?
我以前从来不去想到”死”,这个凝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字,我总认为那是哲学家的课题,但现在我深知,这是人人必须面对的。生、老、病、死,没有一样是任何人所能左右的,这一切都只在神的掌管。
酒醒人悟
有一天,因为一位朋友荣升为厅局一把手,他便邀我去他家吃饭,我一口答应。那天我一下子忘了我一段时间以来躲酒,居然也端起了酒杯,同桌的还有一位公司老总、两位黄梅戏女明星,不一会儿就把两瓶”茅台”喝个底朝天。
等我回家就开始发作,胃里翻江倒海,吐了一夜。等我似睡非睡到天亮,胃仍然火烧火燎,已没有什么可再吐的了,却一口水也喝不进。我打电话到单位请了半天病假。躺在床上,思绪万千,我恨自已不争气。恨着恨着,便想起人的罪性、人的脆弱。人总是难以经受罪的诱惑,因为罪是艳美的。
我一下觉得,国内的地位不值得留恋,也许我官升大了并不是好事。说透了,所谓地位高,就是犯罪过的条件好,机会多。如果你不控制自己,金钱美色,什么都会送上来。可是怎么控制?法律和杀头固然有力量,但解决不了心灵的罪,治标不能治本。
我的灵命又那么弱小,这样的环境非但不能让我灵命长进,甚至有一天会让我忘掉我的天父,忘掉我是罪人,麻木地生活在罪里,”享受罪中之乐”(《希伯来书》11:25)。想到这,我又不禁恐惧起来,似乎神的声音在催我,”丢弃万事,看作粪土”(《腓立比书》3:8),快快与妻儿团聚,也快快跟从他。
我的心一下亮堂起来,我明白了,几年来何去何从的抉择难题一直梗在我心里,让我寝食不安,也让我的家人愁眉不展,原来都是因为那 “罪中之乐”。我主宰不了我的”生老病死”,却一味地留恋这”罪中之乐”。
我立刻打电话把我的感想和移居美国的决定,告诉了太太。她先是将信将疑,然后就和女儿在那边欢欣鼓舞起来。半个月时间,我匆匆卖掉了房子,打点好行李,第五次踏上了赴美国的国际航班。
当飞机直升蓝天的那一刻,我望着窗外,忽然想起了远志明弟兄的一本书名“失了大地,得了天空”,这是多好的一个警句。此时,我轻松快乐的心里,不也正有这种感慨吗?!
作者来自中国大陆,现居美国蒙大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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