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老

 

 

 

 

文/岩 农

 

 

 

故乡是一幅油画,远远望去很美。

周末早晨,和五岁多的女儿散步。树叶零星飘落。女儿神秘地说:“爹地,我知道你希望什么。你希望爷爷还活着。”“你怎么知道的?”“那天在飞机上,我看见你哭了。”拥着女儿坐到路沿,天湛蓝高远。闭上眼睛,父亲也曾在一个秋日里,这样的蓝天下,带我走过老家陕西安塞的石砭路。

这次回国看望病重的父亲。在北京阜外医院的病房里,他斜躺着,瘦得像干豆角,皱皮包着几处突起的关节。医生不抱什么希望,我在北京待了两天,就自己回祖籍江苏兴化。父母都成长在江苏,父亲最初被分配到西安工作,后又下放去陕北。我们姐弟四人都出生、长大在那里。

那时陕北冬天只有腌酸白菜、土豆和一点晒干的蔬菜。母亲偶尔会讲起江苏鱼米之乡的饭食。我们咽着口水听。等父亲平反再回江苏,已是三十年后的事。父母很快又说起地道的方言,我们姐弟却如同移植的橘子,在“橘”和“枳”之间无所适从。夏日的燥热和冬天细雨里的小巷子让我孤独。我那时开始向往海,虽从未见过。

下了火车,傍晚到家,母亲已守在饭桌边。喝到她烧的鸽子汤,刚才街道上的陌生感消去些。洗了澡,听母亲喋喋地叙叨,望着蚊香的清烟缓缓散开。轻轻吸一吸那熟悉的气味,我知道回家了。

早晨五点不到就醒了,门外三轮车很响。出门坐三轮,去了四牌楼。这是街上惟一我知道还会在的地方。露天里一个小亭子,高悬四块牌匾,记录着早年本地中举和成才之人。四牌楼果然如旧,周围的铁栅栏倒锈了许多。

晚上朋友约去洗桑拿。兴化不再是我印象里的小城故事。躺在凉席上,我后悔在美国有好多地方,不曾带父亲去过,尤其是在加州居住时,周围的国家公园。那时做博士后,整天忙身份和工作的事,哪会想到父母过一天少一天。

“你不像这儿的人,出差吗?”小姐问。“这儿是我老家,我在外地做事……”想跟她聊几句父亲如今的病况,话出又止。走的时候,不觉说了句对不起。

回到北京,父亲身体每况愈下,承受着极大的肉体痛苦。我没有再住旅馆,陪了两晚床。夜半人静,父亲让我给他写遗嘱。从三岁丧母至六十二岁信奉基督教,生平写了半页。

再过两天就要回美国了。夜里醒来,去医院换姐姐休息。阜外大街没了白天喧嚣,一清洁工在漫无边际又有节奏地扫地。通宵小吃店里的当班小姐趴在桌上打盹。要了碗豆浆,一个烧饼和一碟黄豆雪里红。我想起电影《北京,你早!》,是写八十年代初的事。如今画面变了,可一种难以描述的东西还在那里。

天亮后,我回旅馆睡觉,打算晚上和父亲再谈次话。电话铃吵醒了我,哥哥在那边说;“老头不行了,你快来吧!”到了医院,父亲心脏已不跳了。等料理后事时,心里突然空得慌。父亲真的走了。昨晚还没话讲,这时却有许多事情想问他。

在姐姐家找到父亲在美国去教会时一直用的书包。他的通讯录像记事本,里面有我从1990年起,在美国住过的所有地址和电话。大多数是我自己都不记得了的。还有他后来联系上的自己大学同学。我想起父亲提起过想回西安见同学。他谈起过旅游,可从未实践。

我剪了父亲一缕头发,夹在他的圣经里带走。还有那本通讯录。机场安检后,我不觉地流泪了。“我的眼里为什么总含着泪水,只因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很多年前读过的,无意想了起来。

回到美国,在火葬父亲那天,我让哥哥把手机放到父亲的耳边,然后从电话这边放响八音盒。这八音盒是以前在德国的一家小店看到的,当时觉得太贵,离开好远后又返回去买的。原准备带回去送给父亲,但又觉得不吉利。

音乐越来越弱,终于停了。我把父亲的头发放了进去,合上八音盒。

人生许多的人、事就是如此,等回味出她的美来,已天各一方了。

 

 

本文选自网路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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