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父亲咧开嘴大笑了。见他快乐地展颜,就仿佛在丛林杂草中,突然惊见一枝摇曳的向日葵。
文/乃 洁
病中老父
父亲病发住院的时候,我们一家恰在南下探望父母的旅程中。我们准备趁孩子暑期与父母欢度一段假期,顺便庆祝父亲节。
傍晚,抵达父母家,大门紧闭。门上贴了一张字条、一个联络的电话号码。我们急速打去,才知道父亲早晨与母亲在百货店购物时,突然倒下。目前在加护病房中,情况危急。
“百分之四十的心脏坏死了,不能开刀,也没有任何其它的方法可以帮助心脏恢复。目前只能靠药物稀释血液,使心脏不至负荷太大。但他随时都可能就这样过去……”医生面色凝重地说。
我们轮流进去看他,他倒还神智清醒,和我们一一打招呼,但是整个人十分虚弱。
当夜,我决定留下来守夜。
守在父亲床前,我一整夜向神呼求:
“神啊,你若要取去他的生命,就让他平安的去吧。若不然,求你延长他的寿命,让他最少能健康地活到长孙大学毕业……”
到了清晨,父亲张开了眼,两手也有力地握了握我的手。我的心欢然感谢神领他行过了死荫的幽谷。
父亲节的早上,去教会前,我特别绕到医院,把精心为父亲选购的衬衫、领带拿给他看。
“父亲节快乐!赶快好起来穿!”我强做轻松地说,眼中却是雾,心底有股直往上冒的酸辣,直冲得鼻子发酸。
我绝没有想到,他今年的父亲节是这样过的,既不能与儿孙共聚,亦无佳肴美食,只有一身管子,伴着一室观察维生的机器。
他虚弱地笑了,向我道谢,对我说:“要有信心!”
沙漠旅人
那天下午,他奇迹地好转,胃口大开,人也精神不少。医生说,也许第二天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
隔天下午,他却突然开始吐了。晚上他的血压开始下降,心跳却急促上升,他整个人迅速萎靡下来。呕吐物中还有血,护士怀疑他内出血。
医生一直到晚上十一点半才赶到。另一袋药被紧急挂上。胃管从他的鼻插入,拼命抽着他胃中所有的液体。父亲毫无生机地躺着,像个插满天线的机器人。
医生来检视:“他昏睡的情况很不好。现在情况很危险,你们要有准备。”
医生离去时,我一个人坐着,看着父亲苍白瘦削的身形,无知无觉地躺着。泪,再也无法制止地奔流而下。我拼命地忍,忍得整个人剧烈地抽搐起来。父亲呻吟着要喝水。因为他被禁止任何流质入口,所以我就用棉花棒沾着水润他的唇。
他一沾到了棉花棒,就像沙漠中久渴干裂的旅人,拼命贪婪地吸着,我的泪又狂泄下来。我不知道他的痛苦要持续多久,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再醒过来,对我说:“要有信心!”
忽然,一双手搭在我肩上:“要有信心,神是让万事成为美好的神。继续祷告,不要放弃……”
一回头,是加护病房的基督徒护士。我终于忍不住,伏在她肩上压着声痛哭起来,一面连连点头。神竟然在加护病房中,差派天使来安慰我!我的心恍若枯枝乍逢春雨,整个心头的纠结,都一寸一寸舒展开来。我知道加护病房外,还有许多弟兄姐妹在守望,为他祷告……
忍心忍痛
父亲终于被转到普通病房。他的奇迹般好转,让我不能不赞美神大能的作为。
我开始逗父亲开心:“我说我们公司怎么好端端的,就突然宣布全部关门了,原来是你要病了,等着我来照顾你……”
父亲展开了笑容,我继续乘胜追击:“你在医院情况本来一直好转,我要回家了,你又突然变坏,硬逼着我留下来。你说,你居心何在?”
这下,父亲咧开嘴大笑了。在交织的管子中,见他快乐地展颜,就仿佛在丛林杂草中,突然惊见一枝摇曳的向日葵。
进到普通病房的第二天,父亲突然有些记忆力错乱,分不清楚时间,也不知身置何处。但他爱干净的习惯却丝毫未变,想上厕所,就劈里啪啦爬起来,全然忘了自己有严重的心脏病,身上还连了一大串管子。我们不断地警告他,不可以自己下床。他每次都像做错事的孩子,听话地连连点头。下次,他又故错重犯。
护士说:“家人不在时,我们需要把他绑在床上,因为夜里护士不够,万一他又自己下床,整个人跌下来就糟了。”
我直觉的反应是说:“No”(不)!一个好好的人被五花大绑捆在床上,岂不像个待宰的牲畜?可是我没办法,因为我知道那是对他好。
我恨有些时候不得不做的选择中,人必须忍心,也必须忍痛。
特殊礼物
父亲初能进食汤水的几天,常会打嗝、反胃,久久难以入睡。我轻轻按摩他的胸口,然后轻拍他。我的脑中唱的,正是我孩子小时候,我哄他们入睡的歌。父亲就这样一次一次地睡去。我惊奇,古老的方法,用在孩子、老人身上,都一样神奇。
从未与父亲这样日日夜夜相处一星期以上。从小到大,记忆中父亲一直是个不知如何与孩子相处、如何表达父爱的人。可是他在年老时,可以与孙子们玩扑克牌玩得笑声朗朗。每次假期回家,合家吃饭时,我们随便拿他开玩笑,他也毫不以为忤,只是笑眯眯的要我们:“吃啊!吃啊!多吃啊!”
我大了以后,他反给我取了个小名叫“妞子”。每次他叫我的小名,我就感觉到父亲对小女儿无言的亲腻。他总是对我说,我是个开心果,能把欢笑带到各处。即使在病中,他也会戏谑地说:“如果每个护士都像你这么活泼可爱,这医院就不一样了!”
在这段朝夕守着他的日子里,我给他喂食、擦脸,读圣经给他听,甚至帮着护士帮他换尿布。我们的关系是那样的亲近,父亲偶而也拉过我手,轻轻地抚摸着,好像摸着一样宝贝。他原就不善言词,病中更无法清楚表达他的语言。可是我了解他的爱和不舍,了解他想要表达的谢意。
我不知道神还要留父亲在世上多久,但我感谢神,在去年的父亲节,我和父亲彼此都给了对方一个很好的礼物——爱和信心。
作者来自台湾,现居美国北加州。
其父赖铭立老弟兄于2003年5月4日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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